酉時,天色已黑,身著棉甲的殿前司諸班直無聲地護衛樞密院一行人走在大街上。為避免引人注目,樞密院諸位大佬並未擺出象征宰執身份的“清涼傘”以及出行儀仗。


    眾人腳步頗快,沒多久就到了皇宮最外圍的宣德門前等候。宮內規矩森嚴,拱衛宮廷的大內九門申時就已落鎖,無官家旨意不得開門,哪怕尊貴如宰執之身也隻得乖乖等候。不過凡事也有例外,當皇位不穩,局勢動蕩之時,一旦宰執們認為官家被人蒙蔽,阻塞視聽,也可行非常之舉,而官家卻並不追究。究其原因,數百年前一位宰相隻用一句話就道出了本質:


    “官家乃是與士大夫共天下也!”


    整個士大夫階層因科舉拔擢,受官家賜予進士身份而得以身入官場,因此天然就有拱衛官家的使命,而官家也要靠士大夫們才能治理天下,因此相輔相成,立場一致,以致近千年來從未有士大夫階層行叛亂之舉,官家也始終將自身安危的最後一道保險放在了代表士大夫階層的宰執們身上。


    一盞茶的時間過後,宣德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大門打開了一條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走出了一位頭戴三山帽的中年內侍,竟是官家身邊的內侍殿頭張良才親自來接。隻見張良才對著西府眾人恭敬一禮,然後起身笑著說道:


    “諸位大人還請入內,東府陳相與諸位執政已到紫宸殿,官家命我前來,為諸位大人引路。”


    樞密使連正卿點頭“嗯”了一聲,領著諸位西府大員魚貫入內,但李獨霜與宋經業卻沒有大員們的深厚底氣,不敢無視官家身邊的紅人,遂齊齊拱手一禮,致意一番後方才入內。張良才回禮之後連忙快步走到隊伍前麵帶路,其餘宰執護衛班直則被留在宣德門的號房裏歇息,等候宰執們出來,再護送歸家。


    當今官家頗為節儉,勒令整個皇宮酉時以後除開必要的照明以外均不得擅自點亮燭火。因此眾人在前方提著燈籠的張良才引領下,行走在一座座昏暗的大殿之間。


    他們步履匆匆,四周高大巍峨的宮殿在稀疏燭火的照耀下顯得明滅不定,猶如龐然巨物般潛伏於旁,壓迫感十足。而宮殿之外卻由於沒有宵禁的緣故人流攢動,燈火通明。映照出的宮牆與城樓輪廓仿若一道枷鎖,將大宋的至高權力禁錮在裏麵。誰也不知道,一旦枷鎖被打破,滔天的權力被釋放出來,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過了約兩刻鍾,張良才將眾人引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大殿之外,讓守衛的禦龍諸直進去通傳。不一會,一名小黃門利索地走出來恭敬地傳遞官家的口諭,禦龍諸直隨即讓出了一個口子,張良才領著眾人踏入大殿之內。


    殿內燈火充足,因此李獨霜一進門就看到了數對搖動的璞頭,卻是數名身著紫袍的大員正激動地對著官家述說著什麽。偷眼往官家望去,卻見官家正襟危坐,身形板正,不時微微點頭,其帽子上特製的軟腳襆頭常常微微搖動,似是讚同。不過,李獨霜感覺到官家有一種無言的疲憊。


    隨著樞密院眾人走到殿內左方站定,齊齊施禮,前一刻還在對著官家灌輸自身觀點的東府眾宰執立馬就住口不言。


    官家起身迎接,以示對樞密院的重視,隨即一揮手,讓小黃門將大門關上。至此,一場事關大宋北境的重要會議就此召開。


    “諸位皆是大宋棟梁,朝廷柱石,朕於此近夜之時相招,乃是因為北麵金國完顏宗弼所部近日突然移防到臨近大宋的邢州,令相州、宣州以及兗州相繼示警,自此北境震動,兩國恐有大戰。對此,諸位有何高見?”


    話音剛落,東府行列中閃出一人,率先一禮,旋即慷慨陳詞:


    “金國鐵騎猝然將犯,我大宋卻毫無預見,以至於三州軍民倉促撤離,北境人心惶惶,一派亂象,而樞密院耕耘多年的情報體係卻並未提前獲悉,隻在今日午時才接到密報。臣以為,樞密院之輩屍位素餐,理當盡數去位,以謝國人!”


    一番話說得樞密院眾人盡皆怒目相對,官家擺擺手,正待出言緩頰時,樞密院之中跨出一人,針鋒相對,卻是張經武。


    “軍情多變,哪有什麽萬全的準備,王參政所言未免過於天真,倒是此番完顏宗弼不過前移了一段距離,作勢恫嚇,卻嚇的臨邊三州舉止失措,亂相疊起,一副大難臨頭之相,可以想象一旦真正開戰,金國取之如探囊取物耳,為大宋計,臣建議,將相州、宣州以及兗州盡皆劃為軍州,由樞密院實行軍管,方為上策。”


    張經武不愧為積年老將,寥寥數語不僅將東府的指責消解,甚至翻轉過來將三州的示警以及一些亂象歸咎於當政者沒有軍事經驗,然後進一步引申為劃為軍州的提議。巧妙的是,此時宰執皆在,一旦動議成功,東府反而將失去三州之地的管轄權,真正的偷雞不成蝕把米。


    王參政意識到險惡,下意識想要反駁,奈何自身仕途並無軍事經曆,與張經武討論此事天然就弱了一籌,不甘地漲紅了臉。這時,其身後轉出一人,揚聲說道:


    “懷化大將軍此言差矣,一旦將三州轉為軍州,其商業繁盛的局麵勢必受挫,除軍戶外其餘丁口必然內遷,自此三個錢糧豐足的中州勢必轉為人少窮困的下州。不僅如此,還要如威遠軍一般指定一個上州作為其錢糧供應之地,由此算來,隻這一策,靡費的錢糧無數,使我大宋本已龐大的軍費支出雪上加霜。隻怕金國還未到,我大宋財政就率先崩潰矣!”


    關鍵時刻,曾任三司使的參知政事範廷樞站了出來,一言就擊中要害,成功使有些心動的官家皺起了眉頭。不僅如此,又一位紫袍大員站了出來,獨辟蹊徑,質問道:


    “敢問懷化大將軍,你所說“恫嚇”,是確定了完顏宗弼此番異動隻是來嚇一嚇我大宋嗎?如此大事,有何憑據?”


    卻是銀青光綠大夫、權知京畿府視同參知政事的富彥國,精準地找到了張經武話語中的關鍵點,要求解惑,官家的目光也隨之投視而來。


    樞密院眾人皆看向了連正卿,因為張經武所言的“恫嚇”判斷乃是李獨霜基於樞密院內部獨有情報判斷而出,要想解釋清楚必然要當場公之於眾,這個權力隻有樞密使才有。


    一直雙袖攏手,閉目養神的連正卿睜開了雙眼,轉過臉看向了常焯,卻不是李獨霜。常焯知其心意,頓時一個跨步,站了出來將之前李獨霜的分析與判斷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樞密院眾人卻沒有意外,因為連樞密此舉並不是在奪功,而是在保護李獨霜。因為事關兩府權力爭鬥,一個正六品的副都承旨很容易被東府輕易吃掉,哪怕現在不發作,日後找個李獨霜任官的漏洞,一番操作之下,足可將其推下深淵。要是換成了樞密副使,那就不一樣了,反正樞密院必定要將此事原委密報給官家,李獨霜的功勞,誰也奪不走。


    高層爭鬥,就是如此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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