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般都是默作聲地躲在房間角落裏,緊閉雙唇,很認真地聽男人閃變話,可地她有個毛病就是間歇性的張大嘴巴、蹬瞪眼睛。有時碰到什麽話說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就會含羞地知一笑。


    潘可夫則邊遞眼色,邊解釋說:


    “噯,她聽明白了。”


    到我們這兒來的還有一些行動詭秘的不速之客。霍霍爾帶他們上我住閣樓,一聊就是幾個小時,經常是留宿在閣樓上。


    阿克西尼婭殷勤地伺候他們飯菜和吃茶,除了我們倆,再沒第三個外人知道這事。這個廚娘對洛馬斯像狗一樣忠誠,崇拜他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夜半時分,這些人就神不知鬼不覺的由伊爾特和潘可夫劃船送上過往的輪船,有時直接送到羅貝什卡碼頭。


    我興奮地跑上閣樓,眼睛目送著小船上離去,河水有時是漆黑一片,有時則如銀色波浪,這當然由月光決定了。他們為了突擊目標,經常在小船上掛盞燈。嗬。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自個兒也參與了這類秘密行動。


    還人一件事需要提提的,就是瑪麗亞·捷裏柯娃到我們這兒也來了,可是她的眼睛再沒有可以激起我癡迷的東西了。


    她的眼睛和別的小姑娘沒什麽不同,她自己長得美,又有一位高個子大胡子男人的熱烈追求,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


    高個大胡子男人對她說話和對別人略有差別:手捋胡子次數增多;眼光更如溫情。


    捷裏柯娃的說話聲音還是那麽輕柔,隻是聲音裏洋溢著歡快的音調,她穿開藍色外衣,和頭上的天藍色絲帶遙相呼應,小嘴不住地翕合,哼唱著小曲。兩隻嬰兒般的小手忙得不可開交,總想抓住點兒什麽似的。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又激起了我對她的反感,除非萬不得已我決不支看她。


    大約是七月中旬,伊佐爾特突然失蹤了。傳說是落水淹死的。兩天之後,這個說法得到了證實:人們從七裏之外發現他的小船泊在河對麵青草叢生的岸上了,船底及船舷都已破碎。


    人們說法不一,一般認為是伊佐爾特在船上睡著了,小船順流而下和三隻拋錨船相撞,而發生這一悲劇的。


    出事當天,洛馬斯人還在喀山。


    晚上庫爾什金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地跑來,坐在包裝麻袋上,耷拉著腦袋沉默片刻,抽著煙問我:“霍霍爾啥時候回來?”


    “我也說不清。”


    他使勁用手掌搓他那張布滿傷痕的臉,一邊小聲用肮髒的語言罵著街,喉嚨裏發出骨頭卡住狗脖子似的怒吼聲。


    “你怎麽了?”


    他緊閉嘴唇,神情嚴肅。我發現他眼睛發紅,下巴在抖動,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這副光景真讓我擔心弄出什麽事來。終於,他稍稍平靜,衝大街上看了看,斷斷續續地對我說:“我和米貢去看了伊佐爾特的小船,船底顯然是用斧子砍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伊佐爾特是人蓄意殺害的。


    ……”


    庫爾什金的痛苦樣兒看了就讓人受不了,他欲哭無淚,喉嚨裏發出哽咽的聲音。他不時地當胸畫十字,渾身顫抖。後來他猛的跳起來,無比憂傷地走掉了。


    第二天晚上伊佐爾特事件真相大白。孩子們大河邊洗澡時,在一隻擱淺的破船底下發現了伊佐爾特的屍體。船的一端己經被水衝上了岸,伊佐爾特就掛在船尾下的舵板上。


    他臉向下,腦殼全空了,腦子早就被水衝走了,他是被人從後麵砍死的。伏爾加河河水鼓蕩著漁人的雙腿和雙臂,仿佛最後一次要送他上岸。


    這一發現驚動了村民,河岸上有二十多個富農,一個個陰沉著臉若有所思,其他人下地還沒有回來呢。


    麵對這一慘境,人們表現出不同的情態。膽小如鼠的村長提著手杖,甩開兩條羅圈腿顛過來跑過去,嘴裏念叨著:“作孽嗬。真是膽大妄為。全沒有人性嗬。”


    他可能是因為哀傷,使勁兒吸溜鼻子,並用粉戲色襯衣抹鼻涕。


    一個小雜貨鋪掌櫃庫茲冥也在這裏拋撒著同情之淚,他叉著腳,挺著大肚子,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庫爾什金,麻子臉上一副怪可憐的神情。


    村長的胖兒媳婦兒,坐在河岸的一塊大石頭上,凝望著河水發呆,顫抖的手畫著十字。刀的嘴唇長得像狗一樣愚蠢,外加一副大黃板牙。


    小女孩兒和小男孩兒們嬉戲從山坡上繡球般往下滾,渾身泥上的農民們也陸陸續續往兒聚集。大家議論紛紛:“他就是個好事之徒。”


    “怎麽把他弄成這樣?”


    “噯。庫爾什金,他是個愛招惹是非的……”“不為什麽就把人給殺了……”“伊佐爾特挺老實的……”“老實?既然你們知道他很老實,幹嗎要打死他?你們這群王八蛋。”庫爾什金接過話苫就惡狠狠地撲向人群。


    突然,一個女人歇斯底裏式的狂笑聲響起,如同鞭子揮動起來重重地打痛了人的心,農民們頓時亂成一團,又擠、又吵、又罵。


    庫爾什金趁火打劫衝到那個雜貨鋪掌櫃身邊,照著他坑坑窪窪的臉著實地來了一個嘴巴:“老烏龜。著打。”


    然後他揮動雙拳,殺出一條生路,從紛亂的人群中衝出來,興奮地大喊:“快走,要打架了。


    他早就被追上來的人群打了幾拳,盡管他被打的嘴裏出血,仍然快樂地感到一種滿足感……“你看見了吧?我打了庫茲冥一個耳光。”


    我們聽到混亂的人群中村長尖細細的喊聲:“呸。胡話。你倒說說,我偏向過誰?你給我說。”


    巴裏諾夫跑過來,回頭膽怯地望著躁動的人群,咕噥了一句。


    “我必須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向山坡上走去。


    正值炎熱的夏季,傍句進他空氣悶到了極點,簡直喘不上氣來。晚霞映射在叢林的葉子上,很遠的地方傳來打雷聲。


    望著伊佐爾特蕩的屍體和他被水流衝得筆直的、看上去像怒發衝冠樣子的頭發,我不禁回想起他特有的低啞的音調和他美靈敏動聽的話語:“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保持著孩子童般的天真,無論誰都是如此,就說霍霍爾吧,看上去像一個鐵人,但走時他的心,卻和孩子一親戚天真。”


    我和庫什金並肩而行,他抑製不住憤怒地說:“他們會把咱們都弄成樣的……媽的,這群混帳王八蛋。”


    又過了兩天,霍霍爾深更關夜返回來了,看上去他有什麽高興事,對人特別肥好親切。我領他走進屋,他熱情地拍拍我的肩說:“馬克西美奇。你睡眠不足吧。”


    “伊佐爾特被害了。”


    “你,你說什麽?”


    他的臉被這異外的壞消息開得變形了,顴骨高聳起來,胡子在顫抖他連帽子都忘摘了,站在房間裏眯起眼。


    “是誰幹的?噢,自然是……”


    他遲緩地走到窗戶旁坐下,伸開兩條長腿。


    “我早就就和他說……地方長官來過嗎?”


    昨兒縣裏來了警官。”


    “有什麽結果?哎,不會有結果的。”他自問自答著。


    我簡單地講述了一下事情經過。縣裏的警官還是例行分事,在庫茲冥那兒落腳,把庫爾什金扣押了,因為那一個嘴巴。


    這些,有什麽好說的?”


    我去廚房燒茶炊,我們邊吃茶邊談,洛馬斯開口了:“這種人真可憐。也可恨。他們時常幹這樣的蠢事,殺死為自己好的人。也就是說,他們懼怕好人。


    “他們下這樣的毒手,原因很簡單,就像這兒的農民們常說的一句口頭禪:‘不投脾氣。’“我還記得我在西伯利亞流放地遇到的一個犯人,他給我講了這樣一個幫事:他是個賊,他們一夥共五人。有一次其中一個育良心發現,建議大家:‘弟兄們。咱們幹脆洗手不幹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呀。’就為這句話,他們在醉倒之後把他勒死了。


    “他好像很欣賞這個夥伴。他繼續說:‘瑞後來我又殺了三個同伴,我一點也不惋惜,唯獨對頭一個今仍然很歉疚。他相當不錯,又靈活,又快樂,心地純結又善良。’“我問他殺人動機是什麽,是不是怕他告官?他居在動了氣,說:‘他可不是尋種人,為錢?為什麽他他也不會出賣我們的?’“原因很明了,就因為我們和他不投脾氣了,我們有罪,他倒像個好人,讓人心裏怪不舒服的。”


    霍霍爾在臥室裏光著腳板走來走去,背著手,嘴上冒著煙,身穿一件長及腳麵的韃靼式白睡袍。他小聲低語:“我不止一次地發現人們害怕好人、正直的人,以致於消滅好人。他們一般有兩種態度:一是巧言斯詐,最後不擇手段殘害他;二是頂禮膜拜,崇拜的五體投地。這第二種態度極為罕見。


    “學這些好人、正直人的先進回憶想,好的做法?沒門,他們才不肯、不會、也不情願學呢。”


    他端起放久了的冷茶,接著說:


    “我仨摸著他閃是極不情願改變自己的,像想想看:他們費盡心思才擁有現在的生活,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時突然蹦出一個什麽人來告訴他們:你們的生活是不合理的、錯誤的。


    “什麽?我們的生活是錯誤的。我們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到這種生活裏了,滾你的吧。少來對我們指手劃腳。


    “憤怒的人們掄圓手臂給好人一個耳光。


    “可是他們怎麽不想想,好人才說出了生活的真諦。他們的行動推進了生活進步的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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