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大早,師嵐野就在院子裏忙活起來。


    沉雲歡因為先前一整晚都沒睡,熬紅了一雙眼回去吃了他做的飯之後就開始睡,睡得不知天昏地暗,分明心緒不寧卻偏偏沒做什麽不好的夢。途中她聽見師嵐野在院中走來走去,還進了屋子在她身邊拿東西,窸窸窣窣的聲音將她吵醒,但沒過一會兒就又睡去。


    師嵐野在她睡得很死的時候做了很多事,還去了鎮子一趟,總之等沉雲歡睡飽了起來時,就看見院子裏多了一些東西。


    有一個被磚石圍起來的台子,裏麵塞了很多木柴,劈裏啪啦的火焰燒得正旺。邊上還有一個高台,中間放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旁邊則是鐵錘,鐵鉗之類的工具,占了院子的一半。


    這些東西顯然是山裏沒有的,畢竟師嵐野這個破舊的屋子都是用木頭搭建,這些磚石和鐵具應該是他去鎮上買來的。


    師嵐野聽到她起來的動靜,將那黑乎乎的東西扔到火中,轉頭問道:“怎麽起那麽早?”


    天色灰蒙蒙,還沒有亮,沉雲歡往常會睡到天色大亮才起來。她剛睡醒,縱然精神已經休養好,但神色還很困倦,迷茫地看著院中的這些物件,一時忘記張口詢問。


    師嵐野隻穿著一層薄薄的外衣,雙袖挽起露出精瘦的雙臂,在井邊洗淨了手,又給沉雲歡倒了幹淨的水,自己去了廚房做飯。


    沉雲歡一邊洗漱一邊盯著那燒得非常旺的台子瞧,熾熱的溫度隔了老遠都能燎過來,烤得人熱烘烘的。


    師嵐野給沉雲歡準備的早飯是麵條,以熬了許久的大骨頭做湯底,裏麵還放了幾片肉,最後撒上蔥花,端到沉雲歡麵前的時候,香味瞬間在院子裏蔓延開。她坐在門檻處,麵碗擺在小板凳上,挑著非常新鮮的麵條朝師嵐野好奇地張望。


    他站在火焰前,盯著那塊被他扔進去的黑東西,時不時夾出來查看,已經燒得赤紅。


    火燒得那麽猛烈,往上躥了幾寸,沉雲歡坐得遠都感覺熱,師嵐野站在跟前卻好像完全沒有知覺。天色還不太亮,火光將師嵐野籠罩住,原本白皙的臉映得滿是紅霞,再有一雙沉靜的黑眸點綴,竟別樣的好看。


    “你要做什麽?”沉雲歡實在忍不住了,開口詢問。


    師嵐野拿起鐵鉗,將火焰裏焚燒許久的東西夾出來,與方才不同,此時這東西竟隱隱泛著金光。他放在邊上的台子,隨後拿起鐵錘,用力地在上麵敲了一下,頓時金鳴炸響,火星四濺,就聽他道:“鑄刀。”


    沉雲歡看著他開始用力敲打那塊被燒成了近乎金色的東西,完全看不出是什麽材質,但看起來很堅硬,師嵐野的每一下都很重,手臂的肌理從單薄的衣中顯現出來,手背隱隱浮現青筋。砸出的聲響很刺耳,火星閃個不停。


    沉雲歡喝著麵湯,心道難道那些銀子買不到一把好刀嗎?若是光這些鑄刀的工具和這塊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材料的黑鐵就用光了所有的銀子,那豈不是沒有閑錢買很多糖棍了?


    不過很快她將麵吃光後覺得很飽,暫時沒有吃糖棍的欲望,因此並未惋惜這一點。


    轉頭看見師嵐野將東西放火中繼續燒,等燒成金色又拿出來砸,看起來是非常費力氣的體力活,又想起先前給他摸骨的時候曾摸過他的手。


    他的手生得修長白皙,掌中隻有一些薄繭,不像是做重活的手,甚至比仙琅宗任何一個劍修的手都要嫩,沒想到連鑄刀都會。


    這樣的活沉雲歡做過,非常耗費體力,並且總是被火烤著也受不了,不過之前沉雲歡做的時候有靈力護體,師嵐野卻什麽都沒有,甚至火星濺在身上,會將他的衣裳灼燒出密密麻麻的小洞。


    沉雲歡在邊上看了許久,終於覺得自己現在有一點點遊手好閑了,於是鑽進屋子裏把兩人睡的幹草地鋪給收拾了一下。


    接下來的幾日師嵐野就不怎麽外出了,專心在院中鑄刀。


    因為火星容易毀了衣裳,他幹脆脫了上衣鍛刀,精壯胸膛映上火焰的霞光,臂膀隨著動作將肌理完整呈現,腹部肌肉塊塊分明,腰身收窄,長發似潑墨,與白皙的膚色相映襯,年輕的身材相當漂亮。


    貧窮的人格外珍惜衣裳,沉雲歡對此很理解,並且看在他非常勞累的份上,也提出過想要幫忙做活為他分擔一點,比如洗衣服,或者將兩人吃過飯後的碗給刷洗了。


    但師嵐野並未答應,他以沉雲歡的右手還需要上藥以及井水寒涼等理由,不讓她碰那些東西。


    時至今日,沉雲歡不得不承認,她能從那麽嚴重的傷勢中恢複得那麽快,師嵐野的精心養護要占很大原因。沉雲歡對毀了他床榻桌椅等事感到抱歉,並多次在夜晚入睡前表示自己以後會報答這些恩情。


    由於念念不忘,她甚至在迷迷糊糊的夢中都呢喃著。師嵐野仔細聽了聽,大意是說日後她若吃肉,就少不了他一口湯喝。


    他側過身子,看見沉雲歡閉著眼睛,麵容恬靜地沉在夜色中,在睡覺時喜歡將手蜷縮成拳,像是習慣了在手裏抓什麽東西。


    睡前她的姿勢還算規矩,經常背對著師嵐野,將身體蜷縮起來,兩人當間隔著幾尺的距離,但是睡著之後她就放鬆很多,凡體讓她畏懼寒冷,本能地追尋溫暖,所以會朝師嵐野貼近。


    不過師嵐野總是起得很早,所以沉雲歡至今都沒發現這一點。


    師嵐野知道她從前錦衣玉食,所居住的環境與這裏是天壤之別,但沉雲歡從來到這裏之後從未抱怨過一句,甚至那些癱瘓在床榻上無法動彈的日子裏,她都沒有因為這裏條件差而發過脾氣,隻有在他毫無眼色沒有接上話誇讚她或者是將那些動物拒之門外時,她才會擺幾個不好看的臉色。


    吃穿住行都可以將就,但給沉雲歡的武器不可將就。


    正想著,沉雲歡醒了,臉頰在蓋在身上的衣袍處蹭了幾下,皺著眉頭說渴。


    昨晚的飯有些鹹,因為是菌湯燉的雞肉,她喝了很多湯,被渴醒。恍惚間師嵐野起身出門,隨後再進來時將一碗水遞到她唇邊,沉雲歡迷迷糊糊地半坐起來捧著碗喝,冰涼甘甜的井水入口,很快就緩解了口渴。


    她半睜著困倦的眼睛朝外麵看了一眼,天還沒亮,於是順手把碗遞出去,舔了舔水潤的唇瓣,又躺下來睡。


    師嵐野卻披衣起床,悄聲出了屋子。


    如此起早貪黑,也足足用了七日才將刀鑄造完整。


    最後一次淬煉時,冰冷的水裏也燒起了火,大量的白煙騰空而起,將師嵐野整個人籠罩其中。煙霧漸漸散去之後,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臉總算出現了些別的表情,烏黑澄明的眼眸裏似乎浮上了隱隱笑意。


    緊接著就是開刃,打磨,製作刀柄。師嵐野選取的材料是木頭,不知從何處得來,總之是沉雲歡在仙琅群山裏從未見過的一種樹木。木質如綢緞般的細膩,通體泛著金色的光澤和紋理,經陽光一照竟然十分閃亮。


    沉雲歡什麽樣的寶貝都見過,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山裏隨便挖的,問他從何得來,師嵐野隻說是從家裏帶來的,並未詳細說出來曆。


    他丈量了沉雲歡的手掌,將手柄製作完成後與刀刃合二為一,在這日傍晚,總算是將刀鑄成。


    刀刃長三尺,加上刀柄有三尺半。形狀筆直,又細又長,大致看上去與劍很相似,然而刀背寬厚,刀刃被磨得極其鋒利,刃尖呈斜狀。


    通體似濃墨一般黑,刀背雕琢了騰飛的雲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繁瑣圖案,光線落在上麵,照出來的黑竟是五彩斑斕的,配上金絲木柄,整把刀既是沉穩厚重,又顯得絢爛無比。


    入手很輕,沉雲歡握著刀柄反複看,雙眸映了漫天霞光,亮得驚人,雖然沒有讚不絕口地表達心情,但顯然對這把新到手的武器喜歡得不行。師嵐野站在邊上,目光往她的眉眼描摹,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


    這對沉雲歡來說意義當然非同一般。


    這把刀是她親眼看著鑄成的,從一塊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麽材料的東西,經過師嵐野這幾日成千上萬次鍛打,灼燒,淬火,在沉雲歡越來越期待的注視下,一點點變成如今的模樣,成為她的新武器。


    “不敬。”沉雲歡握著刀柄,指尖從光滑的刀身上輕撫而過,笑著道:“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不敬。”


    那日坐在仙琅長階下想了整整一夜,沉雲歡在東方亮起的那一刹,決定從此放棄劍術,改練刀法。


    劍是百兵君子,因劍身輕薄,可用雙刃,因此衍生了許多優美的身法和劍招,飄逸而瀟灑,戰鬥時不落美觀,所以如此好麵子的沉雲歡年幼時選擇了練劍。


    而刀是百兵霸王,以砍劈為主,其他撩、刺、攔、斬等其他刀法都需剛勁有力,勇猛疾速,雖然比不上劍術優美,但刀法同樣千變,靈活而致命,在戰鬥中遠比劍更實用,這也是大多戰場上選用刀為主兵器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刀能夠承載巨大的力量和打擊,絕不會輕易折斷,完全可以為現在的沉雲歡砍出一條寬敞且輝煌的血路。


    師嵐野的鍛刀技術相當厲害,沉雲歡懷疑他跟鎮子上那個鐵匠混了很長時間,鍛造出來的這把黑刀毫不遜色於沉雲歡以前見過的寶貝利器,隻是不知刀刃是什麽所製,她用指尖彈了兩下,聲響清脆明朗,刀鋒輕鳴,似乎已經迫不及待為它的主人所用。


    沉雲歡將刀舉起,抬頭仰望刀刃,越看越喜歡。


    滿目赤紅的火燒雲下,墨黑的長刀散發著微光,鋒利得仿佛將吹拂而過的春風都切割開來。


    正是萬物複蘇的時節,沉雲歡笑著對師嵐野說:“那就用你給我鑄的刀,給參加春獵會的人露一手。”


    當然,還差最後一步,因為沉雲歡得到新武器後愛不釋手,睡覺都要擺在頭邊上,如此鋒利的刀,師嵐野都怕自己起身時不小心踩到,因此急需一個刀鞘。


    師嵐野暫時沒有合適的材料,在鎮子上買了一塊牛皮帶回來做,隻是這材料有限,盡管師嵐野很想將它做得好看,但仍舊是灰撲撲的,看起來很破舊。


    好在沉雲歡並不嫌棄,寶貝似的將刀合進去,睡覺時放在身邊,與自己同床共枕。


    二月末,要啟程的這日沉雲歡難得起了個大早,看見天都還沒亮,身邊已經沒有師嵐野的身影。


    她穿好衣袍推門而出,早晨的氣息很清冽,風中帶著水汽兒,拂麵而來讓她頓時清醒不少,她洗漱過之後拿著刀就出了院子。


    本想著找一塊地方練練刀法,卻不想轉來轉去,竟無意間找到了師嵐野。


    遠遠看去他站在幾塊石頭邊,身旁圍繞著許多動物,先前擅自跑進屋裏和仙琅長階下陪伴沉雲歡一夜的那些,還有一些沉雲歡未見過的,已經成年的老虎和花豹,此時皆乖順地坐在師嵐野身邊。


    師嵐野著一襲黑色外袍,長發用藍色的長發帶半束,發絲披落肩頭,額前的碎發被風撩起,一張臉在昏暗的天色下顯得很白,看起來像文弱的書生。但他正在給身邊的野獸喂食,龐大的白皮虎和強壯的花豹圍在他身側,像嗷嗷待哺的小貓小狗。


    沉雲歡驚訝地走過去,喚道:“師嵐野。”


    他側頭看來,輕描淡寫地問道:“醒了?”


    沉雲歡踏著山間的晨霧走過去,奇怪道:“你怎麽跟這些山裏的野獸那麽熟識?”


    師嵐野將手裏的肉喂出去,順道摸了兩把白虎毛茸茸的腦袋,說:“它們都是我喂著長大的,所以與我親近。”


    沉雲歡恍然大悟,“難怪你房中總是來那麽多的動物,是不是從前我沒來的時候,它們也經常在那玩?”


    她一直都覺得奇怪,從前也不是招動物喜歡的體質,怎麽會到了這裏會被那麽多動物圍繞,原來它們都與師嵐野相熟。


    她走上前,嘴上問著我可以摸嗎,實際手已經伸出去,在白虎耳朵上捏來捏去。這隻白虎看起來已經是成年體型,但性子格外乖順,被摸了之後就隻甩了甩耳朵,坐著不動。


    沉雲歡與這些山中野獸玩了許久,也耽擱了練刀,而後才想到今日要出發,師嵐野應該是來跟這些動物道別。


    春獵會在去年就定下了時間和地點,於今年三月末在豫州的汴京召開,等到春獵會結束,算上一來一回的時間,也要用上幾個月。


    沉雲歡摸著虎頭,語重心長道:“你們已經長大了,應該學會自己找吃的,不能總是依賴別人。”


    一眾動物顯然聽不懂,各做各的事。沉雲歡覺得話說到這也就夠了,又不是此生不再見,沒必要在道別一事上浪費太多時間,她轉頭對師嵐野道:“咱們回去吧,你該做早飯了,吃完之後我們就出發。”


    師嵐野並未反對,二人回去後吃了屋子裏的最後一點食材,然後收拾了幾套衣裳,就這樣輕裝出發了。


    仙琅宗位於蘇州地界,與汴京相隔千裏,如今也沒有什麽便利的出行工具,隻能在鎮子上租了兩匹馬出發,幸好現在馬行興盛,待去了下個鎮子也可以更換跑累的馬。


    臨行前,沉雲歡和師嵐野排隊買糖棍。她此刻才了解到這個東西其實叫小人糖,每天都是熬糖現做,專門做給小孩子吃的,甚至在買的時候沉雲歡身後還站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孩,每個人手中都攥了一個銅板。


    沉雲歡對這個名字很不讚同,一邊表達希望老頭將這糖改名字的想法,一邊買走了老頭手上的所有小人糖,惹哭了一大群小孩。


    兩人的行李放在一起也沒有多少,寒酸得可憐,一並放在師嵐野的馬背上。沉雲歡咬著糖棍,身姿很瀟灑地翻身上馬,赤紅的衣擺在空中劃過好看的弧度,她的腰帶做了暗扣,可置放合鞘的黑刀。


    沉雲歡的衣著完全不比從前奢華,但衣服合身,顏色鮮豔,長發未梳髻,不過被紅色頭繩簡簡單單地高束著。她拽著韁繩,催馬前行幾步,身體一晃,絲綢般的墨發隨風擺起來,頗有幾分恣意。


    她回頭時咬著嘴裏的小人糖,笑眯眯地嚇唬他,“師嵐野,若是你慢了,我可不會停下來等你。”


    師嵐野上馬,動作也很嫻熟,朝陽的金芒大片灑在他身上,照進眼裏,黑眸也染上了一層金色,望著她,淡聲道:“放心,必不會成為你的負累。”


    沉雲歡應了聲好,催馬而動,二人趁著春光正好,一前一後離開了鎮子,一路向西。


    現在外麵不知多少人等著沉雲歡的消息,想看她笑話的和向她尋仇的人同等多,此去前途未卜,若是靈力全無的她再外帶上一個完全沒有靈骨的師嵐野去參加春獵會,與單刀赴會無甚差別,著實有點風險。


    但沉雲歡向來是個幸運的人,在二人前往汴京的路上,走運獲得了一個機緣。


    起因是他們在路過一個小城時,在馬行裏租賃新的馬,打算隨便買點東西墊墊肚子就離開,不在城中停留。


    當時沉雲歡蹲在路邊,臉色有些憂愁,因為才剛出發四天,她走之前所買的二十多個小人糖已經所剩無幾,偏偏別的地方還沒的賣。她將最後七個來來回回數了幾遍,確認自己沒有少數任何一個後,有點不高興地等著師嵐野付錢牽馬出來。


    誰料對麵的酒館裏傳出來嘈雜聲,隱隱竟然還夾雜著沉雲歡的名字。


    沉雲歡走到哪裏都是名人,早就習慣了別人對她的議論,隻是她耳朵一豎,十分精準地捕捉到一些“輸、敗”的字眼,於是馬上喊著師嵐野先別牽馬,打算進酒館看看究竟是怎麽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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