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油畫般的場景,獨屬於埃克斯星球上獨一無二的美景:


    連綿無窮的樹木,鑲嵌在畫中央的琥珀寶石一樣的藍色湖泊,湖邊有一座坐落在夕陽下的小木屋,詩一樣的夢境故鄉。


    在銀河大時代到來之前,曾屬於人類的唯一家園——那顆美麗的藍色星球——地球,已經無法再生存下去了,世界第三次大戰將各個種族的人類文明分崩離析,毀於一旦,幸存下來的人類流離失所,最後由少數的靠血脈緊密支撐的大家族去地球外尋找新的家園。


    奧古斯特家族的成員和追隨者們,發現了跟地球極其相似的埃克斯星球,於是,人們在這裏繁衍生息,經曆了一代又一代,重建了如今的家園。雖然它並不完美,開創者們還是盡量保留下充足的自然資源,以供後代生生不息。


    眼前這一幅自然和諧的場景,就是奧古斯特先輩們埋植於後代血脈基因裏的關於家園的意義。


    埃爾伍德腳步輕盈地走上小木屋側麵的台階,看著坐在木椅裏、背對著自己正麵向湖邊的愛迪萊德,他的銀色的長發快要落地。


    “你在這裏欣賞夕陽美景,比我在王宮裏的枯燥生活好太多了。”當他說完這句帶著調侃興致的話後,愛迪萊德並沒有回應他。


    埃爾伍德還刻意等了一會兒,也沒有等到愛迪萊德開口歡迎他的問候。


    事實上,愛迪萊德一動不動地躺在木椅裏,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被體內發作的黑冰蠕蟲折磨地渾身無力,虛弱地睜不開眼睛,也沒辦法回頭跟埃爾伍德打招呼,連眼前的美景都沒有機會好好欣賞。


    埃爾伍德上前走了兩步,來到了愛迪萊德的椅子邊,看見了他的正麵,那一瞬間,他的心被牢牢地抓住了,方才那個幻覺再次出現。


    此時,愛迪萊德就在自己的麵前,不是幻覺,埃爾伍德覺得奇怪極了,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愛迪萊德,至少不是他印象中那個意氣風發、高傲淩雲的王爵。


    曾經有一段時間的愛迪萊德就是現在這副樣子,氣質虛弱,渾身散發著冰一樣的鋒利和冷漠,誰也融不進他的心裏。


    那一段時間,埃爾伍德相信,在愛迪萊德身上發生了什麽嚴重到不可描述的事情,可是他依然沒有耽擱帝國的事務,如往常一樣處理政務,協調各級關係,與聯邦之間進行各種外交談判,他幾乎什麽都做了,整個人卻又不在那裏。


    埃爾伍德悄悄得知,愛迪萊德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監獄裏跟約翰森博士會麵。


    會談的內容是未知的,王爵有這個權利跟帝國內的任何罪犯對話,且不被記錄下來,這是愛迪萊德的特權。


    把犯了重罪的約翰森博士繼續活下來,這是愛迪萊德的主意,可以對星際聯邦的成員們起到震懾的作用——埃克斯星球帝國擁有一名能夠創造超級人類戰爭機器的科學家,誰也不會對埃克斯星球動異心。


    現在的星際聯邦有五十個成員國,原先有六十三個成員國,後來其中的十三個成員國相繼叛變,想要從聯邦獨立出去,還有一些因侵犯其他鄰國而被吞並驅逐。黑暗的星際混戰時期持續了二十幾年才結束,最後起到關鍵作用的,就是約翰森博士研發的戰爭機器,為戰爭帶來了巨大的成功。


    雖然大混戰已經結束,星際內的邊緣衝突和局部戰爭還是時不時發生,隻不過,作為星際聯邦最強大的國家,埃克斯星球帝國稱雄至今,還沒有反叛者敢真正對帝國叫囂宣戰。


    科技,是銀河時代的致勝法寶。


    但是,引領科技進步創新的永遠都是人類的大腦,比銀河星係還要複雜的人類大腦,才是最大的資源。


    這個時代隻出了一個約翰森博士,所以他有活著的權利。可是被他創造出來的戰爭機器,不過是一批產品,被淘汰以後,未來還會產生新的一批更新迭代產品,銷毀了就銷毀了。


    這是埃爾伍德的想法,隻要留住“大腦”就行了。


    所以,他不介意愛迪萊德瞞著他去見約翰森博士,對他們的交談內容也不是很好奇。隻不過,在長達一兩年跟約翰森博士見麵的時間後,愛迪萊德又恢複成了埃爾伍德所熟知的那個好弟弟和好幫手。


    這個時候,埃爾伍德就有些好奇,愛迪萊德和約翰森博士究竟聊了些什麽內容,足以讓他振作起來,重新恢複鬥誌。


    愛迪萊德半閉著眼,從眼睛裏透露出來的虛弱餘光,看見了一點站在自己麵前的埃爾伍德鑲金邊的腰帶。


    埃爾伍德從回憶中抽出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慢慢睜開眼的愛迪萊德,“他們說你病了。”


    愛迪萊德很輕地眨了眨眼:“是的。”


    金色的餘暉照在愛迪萊德俊美憔悴的臉龐上,棱角分明的五官輪廓被金色的光芒鍍上了一層神聖的光輝,整個人被賦予了靜謐而莊嚴的氣質,猶如一尊流芳百世的古希臘時期的絕美雕像。


    埃爾伍德麵容肅穆了下,被某種不安侵蝕了內心,“你看起來不像是病了,而是……”


    愛迪萊德打斷了他,嘴角浮起一絲諷刺,冷冰冰地笑了一聲:“我看起來快死了對不對?”


    埃爾伍德一點也不喜歡他這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你究竟是怎麽了?”


    愛迪萊德頓了一下,抬起冷淡的餘光,斜視著埃爾伍德:“曆史又一次重演了,埃爾伍德,你希望我死嗎?”


    他是坐著仰視埃爾伍德的,而埃爾伍德卻感覺到自己才是被俯視的那一個,他親自來到愛迪萊德麵前,被他充滿壓迫感的目光質問著,像對待一位犯人。


    埃爾伍德變了臉色,聲音變得尖銳起來:“你在胡說什麽?”


    愛迪萊德對他的惱怒習以為常,眉梢抬了一下:“你和凱特即將有自己的子嗣,我對你是否多餘了?否則你的王後怎麽敢對我投毒,把我搞得半死不活!”


    埃爾伍德聽明白了這一切,愛迪萊德在控訴自己的王後對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這就像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玩笑話,那個弱不禁風、連直視他都需要勇氣的小凱特,會對強大令人畏懼的愛迪萊德投毒嗎?


    愛迪萊德痛苦地彎曲身體,在埃爾伍德腳下吐出一口黑色液體,裏麵有無數惡心的蟲子在蠕動。


    “黑冰蠕蟲,一種隻在摩薩塔監獄星球上生長的蟲子,很巧妙的計謀,不是嗎?當她邀請我喝茶時,我還稱讚了她的茶很不錯,絲毫沒有懷疑裏麵被下了東西。”愛迪萊德發笑道,“畢竟,您的王後對我能有什麽壞心呢。”


    埃爾伍德不可置信地看著腳下那攤惡心的液體。


    這些東西是從自己高貴的弟弟身體裏吐出來的,他虛弱的身體就是被這些蟲子折磨成這副樣子的嗎?


    而,這一切都是凱特做的?


    不,他無法相信。


    埃爾伍德失語了片刻,怔忡的神情漸漸回收,“你在這裏等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然後讓我回去找凱特問罪,是嗎?”


    他雙手撐著旁邊的木頭欄杆,粗糙的質感刺痛了他的手掌心,似乎還有一根木刺紮了進去,翻過手心一看,果然被紮破了。


    那根木刺紮在肉裏,周圍是浸出來的紅色血漬。


    埃爾伍德緩緩抬起頭,對上愛迪萊德冰藍色的眼睛,“你想我對她怎麽做?”


    愛迪萊德咳嗽了聲,濃密的眼睫上下煽動了幾下,平複好氣息後,才慢慢開口道:“她懷著您的子嗣,我不想對她怎麽樣。她身體裏將會誕下奧古斯特家族的新鮮血脈。我會接納她的孩子,就像您當年接納伊莉雅一樣。”


    愚蠢。沈酒在屋子裏麵偷聽到了一切,在心裏咒罵道。


    不借著這個機會打壓莫瑞思家族,還要放過凱特,沈酒不知道愛迪萊德那麽心狠手辣的人何時變得這麽仁慈了。


    也許,他隻對她一人心狠罷了。


    木屋裏傳來了輕微的動靜,被埃爾伍德聽到了,“誰在裏麵?”


    附近的守衛聆聽到君主的低呼聲,立即靠近過來,將小木屋包圍了起來,手裏全都舉起了武器。


    愛迪萊德盯著那些對準他的武器,麵色冰冷。


    埃爾伍德留意到了他被冒犯的難堪臉色,隨即朝周圍合攏過來的守衛們大聲斥責道:“放肆!全部退回去!”


    守衛們隻好又退到外圈去。


    愛迪萊德的臉色卻更加不好了,他聽到身後的木門被打開,立即想要起身把門關上,卻被站起來擋住的木椅絆了一下。


    裏麵一雙手伸出來,扶住了快要倒下的愛迪萊德,愛迪萊德眼裏透著某種絕望:“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沈酒越過他的肩膀,麵無表情地看向後麵銀發金眸的埃爾伍德,“聽說你在找我,君主大人?”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目睹帝國第一地位的男人,以前她可沒有這種機會接近君主,如果沒有愛迪萊德的關係,她連王宮都進不去。


    她是致命的殺人武器,是至高主義者的卑劣陰謀,也是他們的危險噩夢。


    此時此刻,沈酒見到了這位操控戰爭機器生死的幕後主謀人,無比心碎的聲音在身體裏破裂開來,究竟是誰讓她走到這一步?


    是戰爭的主宰者們?是創造她的約翰森博士?是支配她的愛迪萊德?還是眼前這個既恐懼她的能力又莫名恨她的帝國君王?


    砰!


    當第一道槍聲響起來的時候,平靜的湖麵被一瞬間打破了。


    林中晚歸的鳥兒們飛散開去,麋鹿們在叢林中急速奔跑,一切變得不平靜了,火紅的夕陽一分為二,一半墜入密林,一半懸在半空中。


    愛迪萊德的雙眼被鮮血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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