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樓,正是倪掌櫃負責的酒樓,離虢北藥堂分鋪不遠。


    酒樓菜價不高,平民百姓也能吃得起。家裏來了貴客,或者老人壽誕、小孩生日,都可在此聚餐。


    昱晴川那日是在酒樓吃完飯準備付賬時,才發現銀子沒了的,連錢袋什麽時候被盜都不曉得。


    外地口音不可能去別人地盤吃霸王餐,倪掌櫃見他麵憨,又聽他拖著鼻音自言自語“若和夜大哥、善水他們在一起就好了”,便放了他走,讓他賺了銀子再來給飯錢。


    傻小子幾乎常年赤臂,健壯肌肉一看就是練家子,倪掌櫃本以為他會找個押鏢或護院什麽的幹一幹,沒想到竟就近去了虢北藥堂。


    他哪知道那個路癡既不會找工,又不敢走太遠,怕賺了錢卻摸不回酒樓還飯資。


    虢北藥堂分鋪被砸,他站在二樓包間窗戶邊就能看見,且將藥鋪門口的圍觀搶藥瞧得一清二楚。


    隻是沒想到傻小子在這人生地疏的陌生之地,居然有強者撐腰。


    所以他對昱晴川的客氣,不僅是看在善水道長的麵子上,也是因為瞧出那個潑辣老婦不好惹。


    當兩人帶著全家浩浩蕩蕩出現在天祿酒樓時,倪掌櫃驚愣之餘,卻未親自迎上去,熱情招呼。


    因為為他們引路的,是邾東溟的心腹何續斷。


    邾東溟每次來這邊分鋪,都在天祿樓吃飯,偶爾會請酒,和楊掌櫃及醫師邊吃邊談,籠絡人心。


    畢竟楊掌櫃那樣的銷售能人不多,得適當做點什麽,留住人才。


    誰都沒想到,人才有天會成禍端,給整個虢北藥堂帶來災難。


    倪掌櫃悄悄問了問情況,便不動聲色,暗中觀察。


    酈新桐去找虢北藥堂分鋪麻煩時,恰遇福王路過,這事兒,實在太過巧合。百姓都說那倆外地人運氣好,他卻心存兩絲懷疑。


    如今邾東溟設宴天祿樓,邀請傻小子及其後台,倒是探聽的好機會。


    倪掌櫃沒出現,酈新桐也未點名問他在不在,上了二樓,直接進了天字包廂。


    隨她一起進入的,隻有夜循謙和昱晴川,其他人另要包間。


    自己老娘氣場有多足,夜夢天從小就知道,所以絲毫不擔心她在外麵會吃虧。


    酈新桐嫌人多不讓他們跟著時,他立即答應,半點兒猶豫都沒有。


    畢竟他們不是過來打群架的。


    何況還有三個小孩子,不方便摻和。


    此時尚未到飯點兒,酒樓食客不多,一樓大廳就那麽稀稀拉拉兩三個,都是提前過來占位定菜的。


    夜家一家子跨進酒樓大門時,他們的目光立馬被吸引,尤其是那漂亮得不像凡人的三胞胎,實在太奪眼球。


    其中一位還認出昱晴川和酈新桐,畢竟敢砸虢北藥堂的人不多,他當時趕去看熱鬧,爬上鄰居家大樹杈,親眼目睹了大半精彩過程。


    這倆外地人近幾日在茵蒿城出名得很,附近看過熱鬧的百姓幾乎都認得,尤其是搶過藥的。


    食客盯著這家人,看完正麵看背影,眼珠子一錯不錯,生怕漏掉什麽細節。


    直至看不到了,才起身往外瘋跑。不一會兒,準備聚餐的親戚朋友便都提前到場,慢慢喝茶。


    臉上明晃晃寫著等著看熱鬧。


    熱鬧還沒有,食客倒先把跑堂小哥給逗樂了。


    被倪掌櫃單獨吩咐的傳菜小哥特意去二樓續水時,偷偷朝包間裏的人瞄了兩眼。


    氣氛還好,沒有劍拔弩張。


    老婦坐在椅子上,一臉的自在悠閑。叫昱晴川的傻小子挨她旁邊,隻聽不說。


    應該是老婦丈夫的男人見他進來,止住了話頭。


    小哥隻好恭恭敬敬提示一聲,便放下水壺,退出去,帶上門。


    門內,夜循謙繼續道:“想告訴我們什麽,邾老板可以直接說了,寒暄互捧的話,對咱們不合適。”


    比往日消瘦許多、努力強打精神的邾東溟笑了笑:“鄙人識人不清,得罪了三位。可即便虢北藥堂有不對的地方,三位也不必視邾東溟為仇敵,畢竟,東溟本人不會辱罵任何顧客。顧客乃所有生意人的衣食父母,得罪顧客,便會全家挨餓,我邾東溟怎會自砸飯碗、和一家人的溫飽過不去?”


    “知道你們這些大老板都很能說會道,但沒用,”酈新桐輕哼,“你用其他藥堂的秘密將我們吸引過來,卻拖延不講,這讓本姑娘非常不爽。若還堅持耍心眼,本姑娘就不奉陪了,畢竟,其他藥堂如何,對我們這些外地人並不重要。”


    說完轉頭,“是吧夫君?”


    夜循謙頷首:“是,我家小姑娘說得一點沒錯。”


    邾東溟:“……”


    昱晴川看了二人一眼,然後直愣愣盯著麵前未動一筷的空碗。


    吸取妘家堡和以往眾多經驗,重大事情麵前,裝傻充愣不開口,木頭木腦最安全。


    怪異隻在邾東溟臉上一閃而過,便恢複正常:“既然二位著急有事,邾某就不兜圈子了。”


    他端起茶杯慢飲一口,“如今虢北藥堂被茵蒿城百姓傳得沸沸揚揚,到處都是斥責與咒罵,恨不得虢北藥堂一夜消失。可最可恨的,真是虢北藥堂嗎?其他藥堂是如何黑心黑肺的,他們能否見真相?”


    酈新桐淡淡看著他,沒接話。


    邾東溟冷哼:“手底下犯錯,卻算到我邾東溟頭上。家和藥堂故意不開足夠藥量,竟無一人知曉!”


    酈新桐微微皺眉:“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自然是字麵上的意思,”邾東溟沉著臉,“每種草藥單劑使用時,都有一個最低用量和最高用量的可用範圍,配成和劑,便是根據每個人的體質和病情。否則當初六歲醫藥小神童治療黃疸病時,為何一人一脈、一人一方?”


    酈新桐未加細問,隻道:“這與家和藥堂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邾東溟曝出秘密,“體質不一樣,情況不一樣,藥方便不一樣。家和藥堂正是以此蒙蔽百姓眼睛,將方中藥量控製在二十天以上才能見好、甚至小小風寒都得兩個月方能痊愈的程度上!”


    “你是說,”酈新桐陡然睜大眼,“他們為了多賣藥,多賺錢,而拿百姓身體開玩笑?”


    “不然呢?”邾東溟冷笑,“除了家和,眾安、國盛、軍捷等,他們哪家不賣劣質藥?有些藥隻有春秋可采,比如虎杖、萆薢、茵陳蒿;有些藥隻有夏秋可采,比如車前子、金錢草、燈心草;有些藥則全年可采,比如石韋、蘆薈、地骨皮。但像地骨皮這類,雖全年可挖,卻以清明節前後采挖者質最佳。如此,你猜它們價格會不會就不一樣?”


    酈新桐有些明白了。


    “這倒不算什麽,畢竟隻要有效,炮製之後冒充清明期間將價格喊高些,也不過是讓病患多花點錢,”邾東溟垂眸看向浮在水麵上的杯中茶,“你們乍來此地,自然沒聽說家和藥堂曾錯將老芋當茯神賣給病患、使病人病情不但絲毫未減輕、反而加重差點死人的事。”


    “這也太離譜了!”酈新桐驚道,“藥堂怎會出現如此失誤?”


    “怎麽不會?”邾東溟冷哼,“家和藥堂的其中一位采購,是裴青葙的親表弟,為了多撈一筆,竟跟臨街叫賣的田間老翁收買茯神,結果卻是與茯神外貌極其相似的老芋。”


    夜循謙也覺不可思議:“如此眼力,竟能做采購?”


    “家屬親眷,如何做不得?”邾東溟冷嘲熱諷,“買到假茯神的病人差點被毒死,也不過是花錢了事。”


    酈新桐驚道:“難道那人~~他表弟還在藥堂做事?”


    “不然呢,”邾東溟輕嗬一聲,皮笑肉不笑,“自家親人,即便出點小差錯,也得給他機會繼續磨練增長經驗不是?”


    “都差點死人了,還叫小差錯?”酈新桐終於麵露憤色,“裴青葙可真不拿百姓性命當回事!”


    “何止裴青葙,眾安等其他藥堂哪個幹淨?否則若隻虢北藥堂有問題,豈能在茵蒿城繼續生存?”邾東溟眼裏閃過一絲惡毒,“福王因我虢北藥堂售賣生蟲藥便憤怒無比,欲置虢北藥堂於死地,卻不知另外幾家才叫真正罪大惡極。”


    “虢北藥堂隻是賣生蟲藥而已嗎?事實麵前何必避重就輕?”酈新桐站起身,“之前我便說過,茵蒿城各大藥堂之間的齷齪,與我們這些外地人沒有任何幹係。是否徹查,如何處置,都是你們茵蒿城官府衙門的事,你找我們,無絲毫意義。”


    “我知道,”邾東溟也起身,“這頓飯,原本就隻是為了賠罪。”


    頓了頓,又道,“老實說,見到諸位第一眼,東溟就特想與你們相交往來,成為朋友。但看情形……”


    他苦笑一聲,“發生衝突的雖非東溟本人,諸位還是對東溟敵意頗深。如此,東溟隻能寄希望於時間,希望時間能化解一切不愉快,並賜東溟來日再與各位相遇相聚的緣分和機會。”


    “別寄希望了,你心裏也知道沒有那個可能,”酈新桐懶得聽他假惺惺,“夫君,晴川,我們走。”


    “多謝諸位賞臉,”邾東溟抱了抱拳,“來日有緣再見。”


    無人再搭腔。


    邾東溟待他們離開,臉色才漸漸陰沉下來。


    何續斷輕聲步入並關上門:“主子可還順利?”


    “楊掌櫃的咒罵如此惡毒,想與他們化幹戈為玉帛絕無可能,”邾東溟的雙眼泛起淡淡血絲,“但我虢北藥堂也不能坐以待斃,家和他們想讓我死,我就拉著他們一起陪葬!”


    “當該如此,”何續斷咬牙切齒,“若無他們在背後推波助瀾暗使手段,僅憑兩個外地人,不可能讓事情迅速擴大,一發不可收拾。”


    “裴青葙不是無腦之人,既敢派人收買搶藥者,就不會想不到此舉會留下蛛絲馬跡,但凡我想查,就能查到,”邾東溟冷冷道,“如此肆無忌憚,大概也是窺到替小子出氣的老婦帶他從福王府後門出入。”


    “可誰都無法探聽福王與她到底是何關係。說莫逆之交,年齡夠不上;說奶媽乳娘,之前從未出現過;說師父師母,也不大像。就這麽個老女人……”何續斷皺眉,“福王真要為她滅了我們虢北藥堂?”


    “藥堂接連被封,掌櫃醫師接連被帶走,要不了多久,避而不見的衙門官吏就會親自請我上公堂,”邾東溟緩緩坐下,滿臉灰敗,“他們向來都是先拿人,再說話,今日特意密雲不雨,不過是在提示讓我多拿錢,多出血,才能換得少刑幾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主子不如奉上全部家財,換取一身自由與平安,”何續斷低勸,“隻要人在,就能東山再起,還可親眼看家和他們一個個倒下,一個個門衰祚薄,家道中落,讓他們明白,這場較量這場仗,誰都沒贏!”


    邾東溟閉了閉眼,片刻後,緩緩睜開時,眸中滿是壓抑著的洶湧波潮:“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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