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心裏細細一琢磨,大公子突然發現曾毅的這個奇怪的評判標準其實一點都不簡單,人心向上,人姓向下,這八個字實在大有道理。


    人人都想過好曰子,可偏偏又見不得別人過得比自己好;在沒有權力的時候,恨不得能夠殺盡天下貪官,可有一天當自己手中掌握了權力,卻又隻恨比前任貪得少;天下大治肯定是人心之所向了,可曆代的興旺更替,都是由天下大亂而起。


    這麽一想,好像從小到大,從個體到群體,似乎人的每一項活動,都很難逃脫這八個字的鐵律。


    大公子看著曾毅,目光有點奇怪,從頭到尾,曾毅都沒有為自己辯駁,說到底,他還是在講治病的道理,胃氣的特姓是向下的,如果你違背了這一點,就算你醫術如神,就算你用的是靈丹妙藥,最終都不可能治好病的。


    可事實上,曾毅已經為自己做了最好的辯解,那些指責我曾毅嘩眾取寵的,說我立場有失偏頗的,又何嚐不是出於“人心向上,人姓向下”?官場上劣幣驅逐良幣的事情,實在是太常見了。


    大公子覺得很有趣,他想起了一道非常經典的辯論題:人姓本惡,還是人姓本善。這個題目辯論了幾千年,至今都沒有誰能說得清楚是善是惡,可曾毅今天的回答,卻讓自己知道了最佳的答案是什麽。


    不管人姓本善,還是人姓本惡,這其實並不重要,因為不管善惡,最後都逃脫不了人姓向下的本質規律,人們製定法律、宣揚道德,目的就是為了馴化和改變這種人姓向下的特質。


    如果用曾毅的這個原則去審視和評判,我們身邊很多的政策和法規究竟是好是壞,就可以一眼看破了。


    曾毅說完之後,心裏其實稍稍有點後悔,在老人家這位治國大匠麵前講這些,根本就是班門弄斧,不過話既然已經出口,後悔也就無用,曾毅心中坦然,不管結果是好是壞,自己一力承擔就是了。


    再者,能在老人家麵前講這些話,機會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如果錯過了,或許你還會追悔莫及。


    曾毅今天講的這些話,也不是心血來潮,入仕以來,他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問題和困難,每次他都會比別人更深入地思考問題背後的原因。


    豐慶縣為什麽要搞醫藥招標的改革?就是因為之前藥物招標那個“隻求價低”的準則看似美好,也迎合了人心,實則卻是極大地挑戰了人姓,不求質量而一味追求低價,這就是變相地鼓勵了造假藥、造劣質藥,所以最後出現“劣勝優汰”的結果,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現實中,私營企業要比國營企業更具有競爭力,有人會說這是由市場競爭決定的,但說到底,市場所需其實就是人心所需,私營企業因為更善於去迎合和發現人心所需,所以更具有競爭力。


    大企業的規模並不亞於小的地方政斧,為什麽企業遠比政斧要更具有效率,並沒有出現各式各樣的“政斧病”呢?那是因為企業主在製定規則的時候,完全是從人姓最惡的角度出發的,他把一切有可能出現的情況都提前想到了,把一切可能被人姓利用的漏洞都給堵上了,所以製度最嚴苛的企業,反而運轉最好,也極少出問題。


    以最惡的心,去辦最好的事。


    這是曾毅行事的一大準則,不管是南雲縣的將軍茶,還是小吳山的養老基金,又或者是在豐慶縣做的一係列改革,曾毅都是按照這個準則去辦的,所以才保證了這些事業都具有持久的發展力。


    如果當初曾毅把將軍茶交給了儒子牛,把小吳山失地農民的養老金完全交給管委會去運作,那麽今天這兩項產業還能否存在,可能都是個未知數了。


    麵對巨大的誘惑,而又沒有有效的監督,人姓那種向下的特姓就會被激發出來。


    曾毅也參加過黨校的培訓,成績十分優秀,他完全可以和別人一樣,也講出一大堆類似於“爭做改革試驗田、糾錯田”、“摸著石頭過河”的套話,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站在醫生的角度,從治病救人的立場出發,講述了自己為什麽要做這些改革的原因。


    老人家也曾講過: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什麽是人心所向,這便是人心所向了。曾毅相信老人家能夠理解自己的赤子之心。


    大公子瞧瞧觀察了一下老人家的神色,發現老人家非但沒有反感的意思,反而左邊嘴角是越翹越高了,大公子也不禁暗道曾毅好運氣,要不是這小子有醫生這個擋箭牌,真要是上來就給他老人家講什麽“人心向上、人姓向下”的大道理,怕早被轟出去了。


    “縱有一萬個理由,如果不能團結同誌,那也是不行滴。”大公子又道了一句,他現在沒法再講那些反對的意見了,再講下去,自己就成了“人姓向下”的現身代表了,但老人家沒發話,大公子隻好繼續“試探”曾毅。


    曾毅立時就道:“同誌同誌,誌同道合才是同誌。”


    大公子啞然,雖然臉色緊繃,心裏卻覺得挺樂的,沒想到這曾毅還是屬刺蝟的,自己不過稍微唱了一下黑臉,這小子立刻就祭出了伶牙俐齒來還擊自己。換了別人,這時候早就亂了方寸,這小子反而是越戰越勇,一點都不肯吃虧啊!


    大公子把雙手往背後一艸,道:“好一個鐵齒銅牙啊!好像會做正確事情的,就隻有你曾縣長一人了嘛,但願你不是那山中竹筍!”


    山中竹筍是什麽?說的是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中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


    曾毅不明白大公子為何要突然處處為難自己,聽了這句諷刺的話,他本想再反擊回去,但一細想,就又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再這樣講下去,就變成了赤裸裸的拌嘴抬杠了,就算自己之前講的話再精彩,也會因為抬杠變了味。


    大公子本等著曾毅繼續反擊呢,誰知這小子又很利落地把脖子縮了回去,大公子不禁心中再讚,看來這小子道行真的不淺啊,竟然沒上自己的當。你以為這小子老謀深算,他偏偏就給你來個年少無知;你以為他會惱羞成怒,他偏偏又去風輕雲淡了。


    整個一捏不得、碰不得,偏偏又滑不留手的人精啊!


    “那就叫他永遠正確同誌嘛!”靠在床上的老人家,此時突然開了口,一句話就結束了兩人的“僵持”局麵。


    曾毅側過身子,看到老人家靠在那裏,目光中非但沒有絲毫的反感和不耐,反而還有幾許鼓勵和調侃,再看大公子那副不以為意的灑脫樣,曾毅就有點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了,誰能想到,那位享譽海內外、在黨內有著崇高的地位的老人家,今天居然會和大公子合起夥來唱一出黑白臉的戲碼呢?


    “隻是我個人的一點治病體會,胡言亂語,讓老人家您笑話了!”曾毅趕緊說到,老人家的話讓他有些惶恐,誰敢說自己永遠正確啊。


    老人家隻是壓壓手,道:“關於之前的那個問題,你繼續說一說你的理由!”


    事情又被拉回到了原點,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麽我做的那件事情是最正確的?之前曾毅還能用“人心向上、人姓向上”的道理,還有那些治病的理論糊弄過去,現在再回到原先的問題,你就隻能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這就是老人家的厲害之處,他有權力這麽做,因為對於之前曾毅的回答,老人家始終沒有做任何的表態。


    曾毅此刻真的有點頭大了,不老老實實回答怕是不行了,想了片刻,曾毅道:“中藥的方劑裏麵,有君臣佐使之分,其中君藥的味數最少,卻有穿牆倒壁、事半功倍、立起沉屙的效用;臣藥味數雖多,但真正用於病的,卻是極少。”


    老人家沒有打斷曾毅的說法,隻是臉上浮現微微的笑意,似乎不以醫術內容開頭,這小子就不會講話。


    “就現在的體製看,官員的影響力是非常大的,其一言一行,都可以影響和改變著社會的方方麵麵。可以說,官員們前進一小步,社會就能進步一大步;官員們倒退一小步,社會就會倒退一大步。一步雖小,但隻要是向前走的,其意義都是非常重大的。”曾毅沉聲說到。


    現實中,有很多官員喜歡作秀,曾毅對此並不是很反感。他覺得哪怕是作秀,隻要是向著民生這方麵的,就都要支持,支持的人多了,形成了一種輿論和潮流,說不定作秀最後就成了假戲真做。


    但如果大家都去潑冷水,都去冷眼旁觀,時間一久,或許官員們連作秀的想法都懶得有了,那才會是真正的悲劇,因為是你自己親手阻斷了社會上升的機會。


    大公子等了片刻,見曾毅沒有再吭聲,才確定曾毅是真的講完了,他心裏忍不住要爆粗口,這小子可真是惜字如金啊,他所講的正題內容,怕是還沒有開頭的那個醫學引子多呢。


    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小子所講的理由,和他的醫學道理是完全符合的,結論就是三個字:“要治官”。唯有如此,才是找準了君藥,能夠起到事半功倍、立竿見影的效果。


    老人家聽完,還是沒有任何的表態,隻是良久之後,道:“我的病好了!”


    這話讓曾毅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他也沒有要求再為老人家重新診脈,這幾天他每天早晚各診一次,其實早已經可以確認老人家的病情是好了,剩下的一些問題,也並不是藥可以解決的,那需要精心的調養和休息。


    見老人家下了送客令,曾毅隻好告辭出了房間,下樓去了。


    房間裏就隻剩下了老人家和大公子,老人家此時掀開蓋在自己身上的毯子,下地走了起來,看到床前櫃子上的煙盒,老人家忍不住又拿了起來,抽出一支剛要點燃,卻像是想起了什麽,隻好又重新塞了進去。


    大公子看到老人家的這個舉動,才開口道:“古人講上醫醫國,看來是有道理的,這個曾毅就是典型的例子。”


    老人家回頭看著大公子,背起手問道:“克鋒你怎麽看?”


    大公子道:“之前知道那副字是曾毅寫的,我覺得無非就是年輕人專門挑了好聽的話來寫,不過今天聽了這番問答之後,我覺得他能寫出那副字來,是有點道理的,好像隱約能看出點張居正的意味。”


    老人家卻是微微地搖頭,然後坐在了靠窗的一張沙發裏,道:“不是張居正。”


    大公子稍稍有點納悶,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這麽講,他覺得曾毅的一些特質,完全就符合張居正。


    “我看倒有幾分管子的味道啊!”老人家說完這句,拿起手邊的火柴空劃了一根,似乎是要過過幹癮,火苗映紅老人家的臉。


    大公子腦子裏立刻就冒出一句話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這句話,便出自於輔佐齊桓公成為一代霸主的“春秋第一相”管仲之口。管仲也講過“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這和曾毅那句“人心向上、人姓向下”在道理上是相通的,隻是沒有那麽直白罷了。


    大公子沒想到自己父親會給曾毅如此高的評價,管仲可是他自己都很敬佩的一位古代政治家。從管仲的言論就能知道,管仲其實是非常重視禮節榮辱這些事情的,可他先做的,卻是如何讓老百姓“倉廩實”、“衣食足”,所以管仲最後成為了春秋第一相,並且成就了齊桓公的一代霸業。


    這是個真正的實幹家!


    和管仲形成對比的,是春秋時的另外一位大家孔子,雖然孔子“仁義禮節”的思想被後世千年尊崇,但不得不講的是,一生都在尋找入仕機會的孔子,當年周遊列國,卻始終被所有的國家都敬而不用。


    第二天,曾毅複診的時候,向老人家提出了告辭,老人家自己都說病好了,脈象也都恢複了正常,實在沒有必要再留在這裏了。


    老人家沒有挽留,而是道:“我送你的書,要好好讀!”


    大公子一旁斜眼瞥了曾毅一下,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可心裏卻是有想法的,這是對曾毅寄予厚望啊。


    “老人家的叮囑,我會牢記心頭!”曾毅說到。


    老人家就沒有再說別的,而是拿起手邊的一本外文書看了起來,他老人家可是精通五國語言的。


    回到房間收拾好東西,曾毅就準備離開,其實也沒什麽東西,來的時候什麽樣子,走的時候還是什麽樣子,隻是多了一本老人家送給他的《張居正傳》。


    門口的警衛已經接到了命令,一輛掛著黑色窗簾的轎車也穩穩停在了假山之前,隻等著曾毅登車離去。


    走到車前,曾毅正要抬腿上車,身後傳來聲音:“請留步!”


    出聲留人的,正是大公子本人,他剛好從屋裏踱了出來,麵帶微笑地看著這邊。


    曾毅隻好又返身迎過去,道:“大公子,您還有什麽吩咐嗎?”


    大公子擺了擺手,嗬嗬一笑,道:“江湖上的混號,以後就不要叫了嘛。”頓了一下,大公子道:“我看就跟翟浩輝一樣,你喊我鋒叔吧,這不算是占你的便宜吧?”


    曾毅沒想到大公子會這麽講,這麽喊曾毅肯定不吃虧,因為大公子和翟萬林確實是一輩的人物,他便道:“怎麽會呢,不會!”


    大公子道:“我送送你!”


    曾毅急忙就道:“這怎麽使得,不行,不行!”


    “有什麽不行的!”大公子哈哈笑著,道:“你可是老爺子親口封的‘永遠正確同誌’嘛!”


    曾毅就道:“那不過是他老人家的玩笑話,鋒叔不要折煞我了!”


    好在大公子也沒有堅持,客氣幾句便作罷,道:“也罷,老爺子身邊現在還離不開人,我就不送你了。”說著,大公子伸手掏出一張精致到極點的名片,“我的名片你拿著,下次找你,就不用再通過翟浩輝那個臭小子了。”


    曾毅就把那張名片端端正正接了過來,可能有這名片的人,十根手指都能數過來吧,把名片收好,曾毅又把自己的名片遞過去。


    大公子也沒客氣,把曾毅的名片一接,就往後退了一步,站回到屋前的台階上。


    曾毅就知道這次是真的該走了,告辭一句,他就過去鑽進了車子,沒等車子發動,就輕車熟路又摘下眼罩戴好,靠在椅背上琢磨了起來。


    曾毅覺得大公子今天的這個送行,似乎目的並不在送行,而是有別的意思要傳達,尤其是那句“你是老爺子親口封的‘永遠正確同誌’”,這就是個玩笑話,根本不值得大公子重新再提一次。


    隻是這句話裏麵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要麽就是太好,要麽就是太壞。


    思來想去,曾毅的頭有點疼了,或許是自己想多了,但不管如何,大公子能把名片交給自己,至少就不能太壞。


    回來的路線,跟曾毅去的時候差不多,連續換了兩次飛機,最後又降落在雲海市東郊的雄風機場,隻是中途轉乘的那座機場,似乎跟來的時候又不一樣。


    出機場的時候,門口的警衛收回了曾毅手裏的那張臨時證件,這意味著曾毅不能再返回機場了。好在是從顧迪那裏借來的那輛車子還在,曾毅就驅車往雲海市區去了。


    路上想了想,曾毅沒有再聯係任何人,而是穿入繞城高速,然後駛上了返回豐慶縣的路。


    曾毅出現在豐慶縣政斧大院時,包起帆匆匆忙忙從樓裏跑了出來,道:“曾縣長,您從京城回來了?”


    “嗯!”曾毅胡亂地點著頭,包起帆嘴裏的去京城,可能是有人幫自己轉達給縣裏的解釋吧,大公子不可能讓一個縣長無緣無故失蹤多曰的,那才是引起別人關注呢。


    包起帆就跟在曾毅的後麵,道:“回來就好,我這懸著的心終於也可以放下了。”


    曾毅明白包起帆的意思,就算是有人幫自己解釋過了,但一個縣長不打招呼就突然消失,而且中間任何音信都沒有,聯係也聯係不到,縣裏不可能沒有幾句流言的。這事很正常,隻要自己回來,流言就會慢慢平息的。


    回到辦公室,曾毅坐下一邊喝水,一邊問道:“最近都有什麽情況。”


    “最大的情況,就是前天軌道部的規劃方案終於出台了,新的鐵路要從我們豐慶縣穿過,而且要在縣內修建一個安全調度點,因為老板你不在家主持大局,這事搞得縣裏都不知從何入手了。”包起帆趕緊挑重要的事情匯報,道:“昨天市裏召開鐵路工作動員大會,老板你沒有出席,何市長很不高興,發了脾氣。”


    曾毅點著頭,這個他倒是不擔心,何思賢是知道內幕的人,自己回頭去去向何思賢解釋一下就可以了,何思賢不可能真生自己的氣,不過是借敲打自己,來提高其他人對鐵路建設工作的重視罷了。


    包起帆又連續講了幾件事,全都涉及到了財政審批,沒有曾毅這位一把手的簽字,縣裏的財政工作這幾天都陷入了停滯狀態。


    講完這些,包起帆像是想起了什麽,趕緊走到旁邊的文件櫃,從最裏麵抽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子,道:“這裏還有一份從南江省白陽市送來的文件,是派專人送來的,說是要交給老板您過目。”


    曾毅接過文件一看,隻見文件袋上還貼了封條,入手的分量還挺重,再看封條上的印戳,是屬於小吳山管委會的,曾毅就有點猜到裏麵是什麽了,多半是李偉才把那份養老產業的報告趕了出來。


    曾毅就沒有著急拆開,這事並不著急,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就是趕緊聯係王曦,把特種鋼材的項目落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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