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主這是答應合作了?”


    晏琳琅眸光一亮,忙倒轉身形站穩。


    惟恐他反悔,晏琳琅剛要開口,心思已先一步被玄溟神主看透。


    “你元神中的咒印,無人能解。”


    此言猶如冷水當頭潑下,將晏琳琅才燃起的希冀澆了個徹底。


    玄溟神主這話無疑印證了天機卷的讖語,她身上的確有“情花咒”。這咒並不會因為她身死而消亡,而是會烙在元神中,即便投胎轉世也不過是重蹈覆轍。


    且下咒之人修為極高,高到連玄溟神主也無法插手。


    晏琳琅難掩失落,輕聲追問:“連神主解不了?”


    一抹蒼白殘破的元神倩影,看上去頗為可憐。


    “本座又不擅長解咒。”


    玄溟神主換了個居高臨下的姿勢,催促她,“趁本座還未反悔,換一個換一個。”


    晏琳琅沉吟片刻,隨即下定決心,唇瓣輕啟。


    玄溟神主冷眼旁觀,對她眼底的渴求並不陌生。凡人所求不過無盡壽命,至高財富,無上權力,眼前這少女也不會免俗。


    他好整以暇,幾乎能想象她會說出怎樣庸俗至極的願望。


    “我想要玄溟神主,為我做三件事。”


    少女虛弱而堅定的聲音響起,在偌大虛空中蕩出清越的回音。


    玄溟神主微微睜眼,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晏琳琅又重複一遍:“我想要的賜福,便是神主為我做三件事。”


    這簡直是玄溟神主這麽多年來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他也的確笑出聲來,抬指抵著下頜:“你該知道,一次賜福隻能求一個願望。”


    “我知。”


    晏琳琅篤定道,“可天道並未規定,一個願望隻能做一件事。既然並無數量規定,那麽我的這個願望便是‘讓神主為我做三件事’,有何不可?”


    “……”


    玄溟神主斂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你在耍賴。”


    晏琳琅的確鑽了空子。


    九州仙門已有百餘年未有人召神成功,而這位玄溟神主成神的時間並不算太長,想來也是第一次遇上“賜福”之事,經驗尚且不足。再者,他中途出過一次識海,再歸來時便改變了主意……


    晏琳琅猜測,這段時間內定是發生了什麽事,讓他意識到需要與人合作。


    與神明博弈,各取所需,當然要寸土必爭。


    正想著,一陣危險的寒意襲來,晏琳琅的元神猛然輕顫。


    “既是‘寸土必爭’,索性許願本座對你俯首帖耳、為奴為仆,豈不更好?”


    玄溟神主眸色陰沉,語氣絕對稱不上善意。


    晏琳琅本能地覺得,但凡自己答錯一句話,這點可憐的元神便會瞬間寂滅。


    “那多不好意思,我是個實誠人。”


    她咬牙頂住死亡的恐懼,嫣然一笑,“神主若覺得吃虧,我可以換一個願望。譬如神主為我找幾個靈力強大且乖巧聽話的男子為爐鼎,助我采補新生,近水樓台先得月,隻要有足夠優秀的男子在身旁,或能與情花咒製衡。而且這些男子還必須生得俊秀挺拔,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畢竟我對男人的容顏要求可是很挑剔的。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得對我好,不能負我騙我傷我,我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我讓他去死他絕不苟活,修為麽最好是大乘往上,畢竟太弱的話身子骨受不住。”


    “你上一個願望是什麽來著?”


    神主忍無可忍打斷她。


    大乘期以上的半仙,還得俊美聽話,心甘情願做她的爐鼎……


    神主擰眉打量眼前這抹一掐即斷的虛弱元神,這麽一對比,做三件事好像也沒那麽不能接受了。


    晏琳琅這才彎了彎眼眸,趁熱打鐵道:“我保證,這三件事絕不會讓神主為難。除此之外,我願日日供奉功德,助神主早登圓滿。”


    還算她識趣。


    玄溟神主微微摩挲指腹,懶洋洋虛闔眼睫,似在考量。


    片刻,他加上籌碼:“日日供奉功德可不夠,本座還要你一樣東西。”


    “什麽?”


    “待你命絕,我要你的元神。”


    晏琳琅低眸看著自己黯淡如煙的元神,良久不語。


    玄溟神主挑眉:“怕了?現在後悔還來得……”


    “好。”


    見少年睨目,她複又點點頭,“成交。”


    簡單,她努力苟著不死就行。


    話音落地,一根細如蛛絲的銀線憑空出現,輕柔地纏上晏琳琅的手腕。她順著銀絲朝前看去,另一端已然延伸至玄溟神主袖中。


    少年神明眉頭微皺,指尖化作鋒芒削去,那看似纖細的銀絲卻巋然不動,隻晃了晃,便嫋嫋隱去。


    契約已定,言靈生效。


    晏琳琅唇畔揚起淺笑,轉了轉手腕道:“那麽,我想讓神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為我的元神找一具合適的容器,使我能運用術法,行動自如。”


    她倒是適應得快。


    “就這?”


    玄溟神主輕哼一聲,略作失望,“我還以為,你會向本座索取至高神力,或是幹脆讓本座屠了昆侖仙宗給你複仇。”


    晏琳琅笑道:“誰不想要至高無上的神力?”


    神主問:“要改口?”


    晏琳琅輕輕搖首,否決道:“隻要情花咒一日不解,我便仍會在‘情’字上栽跟頭。解決一個奚長離,還有李長離、趙長離,根源並不在此。即便我成了仙道魁首,隻要我心智不清明,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她已死過一回,沒人比她更清楚受情花咒影響時那種身不由己,對心上人掏心掏肺的感覺。


    “所以,你還是要解咒。”


    玄溟神主驚異於她的膽量,又覺得她有些不自量力。


    “是。”


    晏琳琅含笑點頭,眸中有微光隱現,“我自己的債,自己討;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這一笑,眉目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連她那抹慘敗黯淡的魂影都仿佛明媚了幾分。


    神主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方道:“隨你。”


    ……


    造物對一個神明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虛空中,少年神祇把玩著掌心的剪紙人。


    他抬手一揮,那雙髻大袖的女紙人便飄飄然落地,化作真人大小,繼而五官顯現。不稍片刻,那扁平的身軀也漸漸變得豐盈,僵直的衣袖亦變得柔軟而兼有色澤,裙裾蜿蜒,一眼看上去與活人女子無異。


    女子靜立,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轉動,緩緩吐出一口呼吸,活了過來。


    晏琳琅睜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蹲身去看自己的倒影。


    黑水如鏡,登時映出一張黑發黑眸、梳著雙髻的蒼白少女麵容——膚色蒼白如紙也就罷了,偏生臉上還畫著兩抹象征女子身份的俗氣胭脂,在這黑漆漆的虛空中,更顯幾分陰森詭譎,與她生前的皮囊可謂天壤之別。


    晏琳琅猝不及防駭了一跳,驚呼道:“有鬼!”


    黑鏡中的倒影也跟著驚呼,雙眼圓溜溜睜得老大。


    “……”


    這次輪到晏琳琅沉默。


    她僵硬抬頭,弱弱問:“這就是……神主為我尋的容器?”


    玄溟神主飄坐於上空,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單手撐著額角道:“本座隻擅殺人,不擅造人,況且紙人便宜好用,替換起來不心疼。”


    他滿眼寫著“三件事幹不好還幹不壞嗎”的敷衍,晏琳琅懷疑他是故意的。


    真是睚眥必報,一點虧也不肯吃。


    神主似是聽到了她的腹誹,眼底笑意一閃而過,“容器就這一種,你愛用不用。”


    說罷掀起一邊眼皮,覷視她的反應。


    晏琳琅很是花了點時間,才接受自己如今這副尊容。


    紙做的身軀脆弱至極,遇火則燃,遇水則濕,風一吹能飄上二裏地。


    晏琳琅可不敢再踩在識海的黑水裏了,晃悠悠飄去一塊黑色的礁石上晾著。她將沾濕的裙裾和衣袖一點點擰幹,便凝神捏指,打坐調息。


    好在這片偌大的識海神力充沛,是極好的休養之地。晏琳琅東拚西湊,縫縫補補,竟也勉強搜刮出一成殘存的靈力,咬牙拚一把,足夠開啟天機卷。


    休息夠了,晏琳琅喚醒天機卷,將靈力灌入其中,詢問情花咒的解咒方法。


    所窺天機越大,則付出的代價越大。


    晏琳琅一連灌了幾次靈力,直到快撐不住時,天機卷上才隱約浮現出數行小字。


    據天機卷所言:情花咒來源於上古神明的詛咒,中咒者七情泛濫,五感敏銳,喜怒哀樂懼皆倍於常人。若想解咒,唯有將同樣帶有上古神力的神器種入己身,封印七情。而在修真逍遙界,七情與五行對應,如木主怒,火主喜,土主思,金主憂悲,水主驚恐……


    也就是說,晏琳琅若想解咒,則需先封印七情;


    若想封印七情,則必須集齊具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的上古神器,將其融於己身。


    如今仙門百家分封而治,互有較量,尋一樣上古神器已是十分難得,更遑論要集齊五行五樣。


    不過也算天無絕人之路,晏琳琅恰巧,知道其中一樣的下落。


    正思忖間,她孱弱的身軀再承受不住天機卷的反噬,靈力枯竭,嗤地一聲被打回原形。


    晏琳琅變回薄薄一張紙,虛弱無比,飄飄蕩蕩朝遠方飛去。


    前方白色焰火明滅閃爍,她竟又看到了那顆漂亮如星辰的碎片。


    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她朝光亮飛去,晏琳琅大驚:糟糕,自己這具紙人身軀不會被白焰灼成灰燼吧!


    眼睜睜看著離光亮越來越近,晏琳琅拚命扇動雙袖,閉眼驚呼:完了完了!自己才剛複活,怎麽就直接火化了!


    正此時,熟悉的光芒閃現,白焰消失,戴著黑色麵甲的少年神祇飄颻現身眼前。


    “本座好不容易打個盹,就聽你在識海中鬧騰,這麽想死嗎?”


    晏琳琅刹腳不及,猛然被他吸去,一頭撲進了少年清冷硬實的懷中。


    磅礴的靈力瞬時將晏琳琅浸潤其中,體內禁用已久的合歡宗功法正在蠢蠢欲動,叫囂著要吸收采補。讓重傷的她對眼前的純淨神力視而不見,不下於讓一個饑餓瀕死的人放棄滿桌噴香鮮美的魚肉佳肴。


    正天人交戰間,聽聞清冷的嗓音自頭頂傳來:“下來。”


    晏琳琅撐起薄薄的紙袖,又吧唧一聲趴下,喘息甕聲道:“不好意思啊神主,我實在沒力氣。”


    神主皺眉,嫌惡地將她從肩上撕下來,拎在眼前看了看。


    近在毫厘的距離,少年濃密的眉睫根根分明,晏琳琅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墨色瞳仁中,自己那驚慌撲騰的小小倒影。


    熟悉之感又湧上心間,她情不自禁去看他的眼睛。


    他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念頭一浮出腦海,她便清醒過來:這話聽起來倒像是拙劣的搭訕。她出身無神之境,怎麽可能和九天之上的神明相識?


    又是情花咒的影響嗎?


    正失神間,神主一垂眼皮,麵無表情將紙人彈飛。


    他問:“怎麽回事?”


    晏琳琅在空中“之”字形飄蕩,生無可戀道:“一不小心窺得天機,反噬自身了。”


    神主哼笑一聲:“活該。”


    見晏琳琅半晌沒有反應,他又覺得笑起來索然無味,不由斂目覷視她的動靜。


    她傷成這樣,少說要將養一兩個月方能恢複如初。


    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死氣沉沉的也無甚意思。她還是那副伶牙俐齒的模樣更順眼點。


    神主換了個姿勢打坐,百無聊賴地觀察了許久,方閃現至晏琳琅麵前。


    下一刻,他以靈力為刃劃破指尖,朝病懨懨的紙人額間一點。


    晏琳琅頓感一陣充沛的暖意自額間升騰擴散,轉瞬漫遍四肢百骸。反應過來時,她的身軀已然恢複如初,行動間甚至比之前更為靈活。


    再低頭一看,水鏡中依稀倒映出她蒼白的、塗著兩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臉龐,但是黛眉間卻多了一點紅色的朱砂。


    “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間的嫣紅印記,“神明血?”


    “還算識貨。”


    神主淡然撚了撚指腹,那點細小的傷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晏琳琅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靈光聚集在掌心,靈力已然恢複至她巔峰時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禮道:“多謝神主相助。”


    她這一禮行得十分認真,彎腰時可見耳後青絲垂落,露出雪頸一段。


    玄溟神主頗有些受用,交疊雙腿倚坐在虛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著。


    “本座可不是幫你,隻是你在眼前飄來飄去實在礙眼,倒不如速速修複好元神打發出去,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說得對,是該出去看看了。”


    晏琳琅頷首思忖,請求道,“還請神主幫幫忙,放我出識海。”


    聽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動的腳尖微不可察地一頓。


    “你要去哪裏?”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體。”


    晏琳琅垂眸一笑,決然道:“還有,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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