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妙騰空揮刀,直劈晏琳琅麵門。


    疾風撲麵而來,晏琳琅不得不集中精力,擺出防禦的姿勢。


    以她如今的靈力,隻夠將婆娑萬象開到第三境,若是被小八十多歲的徒弟按在地上揍,未免也太沒麵子。


    正屏氣凝神間,卻見白妙的身形晃了晃,毫無征兆地摔落在地,連帶著凝氣化成的刀刃也劈錯了地方。


    她捂著胸口跪地,欲強行提氣再戰,卻“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這……


    怎麽回事?


    玄溟神主顯然不可能出手。那便隻有可能是白妙本來就身負重傷,經脈受損,出現在萬象閣前便已是強弩之末。


    和長袖善舞的夜彌天不同,白妙打小就心智單純,一根筋腦子,受了傷也不知服軟。她從廢墟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小獸似的甩了甩頭上的碎屑與塵土,再次試圖凝氣化刀。


    晏琳琅眼看白妙口鼻中鮮血如注,不禁心生憐憫,出言提醒道:“收勢打坐,氣歸丹田!強行馭氣會爆體而亡。”


    白妙顯然聽不進去,隻將唇上的血跡一抹,惡狠狠齜著牙:“師父的玉牌,不許你碰!”


    嗯?師父?


    晏琳琅看了眼自己腰間的令牌,再聯想夜彌天臨死前說過的那句“剩下的那個年紀尚小,沒什麽腦子,這會兒估摸著已經死在昆侖仙宗了”……


    不禁恍然:莫非白妙是得知她的死訊後趕去昆侖仙宗大戰了一場,帶傷歸來後又將她誤認成趁亂奪權的賊人,所以才拚了命的想奪回令牌,為她這個師父雪恨?


    這個徒弟沒壞,還有救!


    晏琳琅喉間一熱,連忙手掌輕拂臉龐化出真容,喚道:“妙妙。”


    聽到這聲熟悉而又溫柔的呼喚,白妙身形一頓。


    她看著晏琳琅那張熟悉的臉,茫然了一瞬,使勁兒揉了揉眼睛,似乎在確認自己是不是看見了幻覺。


    怪力少女顯然不擅長處理需要動腦的事。


    在她的認知中,師父已經死了,屍骨無存。麵前的這個,極有可能是冒牌貨。


    想到此,她的目光重新變得凶狠,再次提刀砍來。


    “腦子就跟新長出來似的,還來?”


    晏琳琅隻好祭出絕招,輕吸一口氣,念道,“君問歸期未有期,蒜泥白肉葫蘆雞。”


    這句打油詩仿佛開啟了什麽回憶機關,白妙握著靈刀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怔怔看著晏琳琅,許久,慢吞吞試探問:“一樹梨花壓海棠?”


    “酥山胡餅荔枝糖。”


    晏琳琅接上下聯,笑歎一聲,“妙妙,是師父。”


    “……師父?”


    手中的靈刀化去,白妙愣愣向前。


    她不擅長讀書識字,兒時師父教她念詩,她總記不住,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生悶氣。師父便將她感興趣的食物嵌入詩句中,做了些打油詩逗她開心。


    隻有師父知道這些打油詩。


    “師父!”


    白妙“哇”地哭出聲來,猛地撲入晏琳琅懷中,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道,“夜彌天和我吵架,他說師父死了……昆侖山上好冷,我沒能搶回師父的身體!嗚嗚我打輸了,他們不肯把師父給我!”


    她像個稚子般嚎啕大哭,哭得頭發亂糟糟的,麻花辮上碎發一縷縷炸起,仿佛要將這數日的委屈一並道盡。


    她還真去昆侖仙宗打架了?難怪受這麽重的傷。


    晏琳琅心頭一軟,抬手揉了揉她蓬亂的發頂。


    “沒事了,師父回來了。”


    那些欺負你的人,師父也會一一討教回來。


    一刻鍾後。


    白妙蜷縮著身體,枕在晏琳琅腿上睡著了,眼睫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


    晏琳琅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她的脊背,替她捋順紊亂的經脈,享受著黎明前最後的平靜。


    說來慚愧,晏琳琅常年昆侖、仙都兩處跑,與白妙相處的時日並不多,遠不及夜彌天。


    十年前她自昆侖仙宗歸來探望,順手救了一個髒兮兮、瘦巴巴的小乞兒,給了她一頓飯吃。


    誰知小乞兒就賴上她了,怎麽也不肯離開。晏琳琅啟程時,小姑娘就踉踉蹌蹌跟在她的仙輦後跑,小野貓認主似的,怎麽趕都趕不走。


    晏琳琅見小姑娘雖呆滯遲鈍些,根骨卻是上佳,是極佳的修煉苗子,便為其取名為“白妙”,收為徒兒,貼身教養。


    那時白妙還很年幼,看不出具體年紀,身上有人類混合獸族的氣息,貪吃,力大無窮。晏琳琅猜測這丫頭祖上或許有饕餮的血脈,否則誰家姑娘的肚子跟無底洞似的,用臉盆吃飯還喊餓?


    白妙入門太晚,晏琳琅又常年在外,師徒倆總是聚少離多。


    時隔多年再見,晏琳琅並不知白妙是何立場,有無被夜彌天同化,因而方才不敢輕易與她相認。


    好在隻是虛驚一場。


    至少這世間,還有白妙這一抹溫情陪伴著她。


    玄溟神主斜倚在臥榻上,意料中師徒反目的戲碼沒有到來,反倒看了一幅師徒情深的畫麵。


    屋內好像隻有他是孤身遊離在外,無甚意思。


    他打破沉靜,問道:“天亮了,你還不跑?”


    晏琳琅這才將視線落回他身上,頭一歪,反問道:“我為何要跑?”


    “你不能暴露你本來的身份,又在此大鬧一場,六欲仙都的各方勢力必定趁亂分羹,對你群起而攻之。”


    玄溟神主抬指朝她虛虛一點,“以你如今的靈力,不跑難道等著被抓?”


    晏琳琅輕笑:“我非但不跑,還要將夜彌天已死、六欲仙都易主的消息散布出去。”


    說著,她還真的抬指捏訣,以靈力刻字傳入水鏡,將此消息傳遍了整個六欲仙都。


    她似乎總不按常理出牌。


    訝然片刻,神主朗然輕笑,莫名的亢奮在眸底遞染。他已能想象出天亮後,會有怎樣一場腥風血雨。


    待消息成功傳送,晏琳琅才迎上神主探究的視線,狡黠一笑:“不過在此之前,我還需借神主所賜的紙人一用。”


    “以卵擊石。”


    玄溟神主嘴上不看好她,到底拿出袖中那片染有餘溫的剪紙,揚至晏琳琅麵前,“可惜這樣的好戲,本座看不到了。”


    即便他現在隻是真身分散出的一縷神識,在下界逗留久了,也會影響到此處的秩序。


    是時候將這縷神識收回九天之上了。


    “神主沒發現嗎?”晏琳琅突然問。


    “發現什麽?”


    “神主此次下界已有一整夜,而我這萬象閣,卻並未受到半分影響……當然,被你一掌拍壞的那個窟窿不算。”


    玄溟神主自然發現了,隻是一直懶得確認。


    “我曾在古籍中看到過相關記載:山河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量,故而神明非召神、曆劫不能下界。否則眾神時不時下來玩,輕則山河崩塌,重則凡間秩序摧毀,一切都會亂套。”


    晏琳琅提唇,一雙笑眼顧盼生輝,“那如果是我以言靈之力許願,言出法隨,讓神主可以留在凡間呢?”


    玄溟神主眸光微動,不禁想起她方才許下的第二件事。


    “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傷我性命。”


    他原以為這隻是晏琳琅在鑽空子占便宜,這會兒細品之下,才發現另有深意。


    伴她左右,不就得留在凡境嗎?


    也隻有她才有這般雁過拔毛、舌燦蓮花的本事。


    “你膽子不小,敢鑽天道秩序的空子。”


    占天道的便宜仿佛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玄溟神主低低笑出聲來,笑得雙肩一顫一顫,“趁本座心情不錯,你的‘第三件事’是什麽,一並說了。”


    “暫未想好。等我哪天想好了,再與神主說也不遲。”


    “本座神識可感應千裏,六欲仙都各部已集結力量往你這裏趕了。”


    神主循循善誘,“不需要本座替你殺了他們?”


    晏琳琅輕輕搖首,還是那句話:“我自己的債,我自己討。”


    不多時,窗紙上投射的晨曦漸漸由冷轉暖,天光大亮。


    晏琳琅找出一塊金棕色的息壤置於混元玉鼎的符文中,取代了神女壤的位置。


    如此便不會有人想到“死去的晏琳琅”會借神女壤複活,反正除了六欲仙都的掌權人外,無人知曉神女壤究竟是何模樣,找一樣同宗的神器替代再合適不過。


    “妙妙,你從今往後不能叫我‘師父’了,而要叫小師叔。”


    晏琳琅看向懵懂跪坐的白妙,問道,“方才我交代你的事,記住了?”


    白妙睜著圓潤的貓兒眼,用力點點頭。


    “好,隨為師出去,清理師門。”


    晏琳琅在心中默念了聲“師父對不住,就容我狐假虎威一次”,隨即抬手在臉上一揮。


    待紅霧散盡,她已變成了一位白發紅衣的冷豔女子,正是她的師父——仙都之主柳雲螭的模樣。


    而玄溟神主留下的剪紙人,則變成她原先那副小家碧玉的身軀。


    如今她在明敵在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以身做餌,將人引出來一網打盡。


    “柳雲螭”抬手一揮,帶著白妙與小家碧玉走入晨光中,迎向閣外烏壓壓的人群。


    ……


    玉階前,仙都六部之人嚴陣以待,各懷心思,俱是想看看能斬殺夜彌天奪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見到那襲白發紅衣的身影迤邐走出,眾人愕然,隨即炸開了鍋。


    “是仙都之主!”


    “怎麽會是尊主大人!她老人家不是已經退隱東海,多年未曾入世了嗎?”


    晏琳琅畢竟頂著師父的尊容,一改以往跳脫隨性的步態,頗為霸氣地大步向前。


    “都來齊了?”


    她掃視階下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麵色一凜,冷聲嗬笑:“諸君這是連自家人都不識得了。見了本尊,何不跪拜?”


    此言一出,一半仙都舊部俱是懾於其餘威,紛紛跪拜道:“屬下拜見尊主!”


    另有一半人仍舊站著,其中有新麵孔壯著膽子問道:“不知夜司使在何處?”


    這些人果然是夜彌天所轄的鑒目司部眾。好得很,這麽急著為他們主子出頭。


    晏琳琅扯出一抹譏笑:“夜彌天裏通外敵,僭越犯上,已被本尊肅清。怎麽,你們要抱不平?”


    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鼓眼努睛,明顯持懷疑態度。


    他們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便有一個副使模樣的中年男子暗中掐指凝氣,將萬象閣簷下倒懸的一麵水鏡轉向晏琳琅。


    水鏡即刻將她的容顏投射至空中,眾目睽睽之下,白發紅衣的女子唇畔帶笑,目光冷冽,容貌沒有絲毫的變化。


    “怎會如此?難道真的是仙都之主回來了?”


    夜彌天的部眾駭然變了臉色。


    晏琳琅沒給他們後悔的機會,抬手一揮,洶湧的靈力化作迅疾箭矢,將空中水鏡連同那名擲鏡的副使一同擊了個粉碎,半點殘渣都沒留下。


    眼下誰還敢質疑“階上之人就是柳雲螭”的事實?


    一時眾人惶然下跪,幾個老部眾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仙都少主遭逢變故的事,想必諸位已經知曉。吾雖隱居東海,卻不能坐視有人傷我徒兒、辱我仙都,故出關清理門戶,誅殺通魔叛賊夜彌天及其同黨。然本尊大道未成,不可長留此處。仙都不可一日無主,從今往後,這位……”


    晏琳琅頓了頓,將麵無表情站立的紙人版自己推向前,繼續道,“這位本尊的關門弟子師晚晚,便是新任的仙都少主。諸位可聽得明白?”


    眾人哪敢聽不明白?忙抱拳稱“是”。


    “甚好。望諸君引以為戒,日後再有人心生僭越……”


    晏琳琅一掌震碎白玉雕欄,霸氣道,“有如此玉!”


    眾人頭也不敢抬,忙伏地跪拜。


    趁大家都忙著磕頭的功夫,晏琳琅飛快轉入廊柱後,抬手一揮變回小家碧玉的模樣,將那紙人替身收回袖中。


    待她再從廊柱後走出時,便已取代紙人的位置站在那兒,儼然又成了仙都新任少主師晚晚。


    眾人磕完頭再起身時,赫然發現仙都之主柳雲螭已然歸去,隻留下那個不發一言、看不出實力的柔弱新少主。


    雖說這個新少主是仙都之主的關門弟子,但畢竟沒見過麵,比不上琳琅少主與他們的感情深厚。


    一時大家皆是愣愣杵著,不知作何反應。


    晏琳琅也不急著立威,隻悄然喚醒靈台中的天機卷,谘詢了魔氣辨別的方法,便緩步走下台階。


    眾人自覺讓開一條道。晏琳琅攏袖穿梭其中,審視眾人。


    她循著指引行至一名低頭垂首的金烏衛麵前,靈台中的天機卷忽而一亮。


    果然,金烏衛中也混入了潛藏的魔修!


    晏琳琅眸色微變,近距離釋放靈力控製住此人。她現在無需刻意隱瞞自己的招式,又得神女壤加持,出手又快又狠,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那名金烏衛已被一掌拍出原型,化作魔氣逃竄。


    晏琳琅施法追擊,隻見一道白光劈裏啪啦閃過,正中那團逃竄的魔氣。


    魔氣來不及哀嚎便化作灰燼,鑒目司的其餘部眾見大事不妙,頓時亂了陣腳。


    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


    晏琳琅指尖靈力化作利刃,解決掉兩人,繼而看向一旁含著飴糖犯困的少女,笑道:“妙妙,幹活了。”


    白妙猛然清醒,抬手幻化靈刀飛身階前,幾個起落間,便切菜瓜似的將那群叛徒收割。從出刀到收勢,僅在一盞茶的時間內。


    魔氣消散,眾人這才如夢初醒。


    “原來真有魔族細作混入!”


    “夜彌天這豎子,真是枉費琳琅少主對他的悉心栽培!”


    晏琳琅當場誅殺魔修細作,既亮明了實力,又解決了一大威脅,目的已然達成。


    她拂塵般拍了拍手,這才發話:“我不似前任少主心軟,對吃裏扒外的東西絕不手軟!如今匪首已除,仙都百廢待興,各位還有什麽話要說?”


    留下的人中有中立派,也有晏琳琅先前的死忠部眾,不肯輕易易主。


    一時沉默,誰也不敢率先表態。


    晏琳琅對此早有預料,轉身看向階前困倦發呆的白妙,悄悄使了個眼神。


    白妙撓了撓腦門,隨即會意。


    她快步跑到晏琳琅麵前,直挺挺撲通跪地,而後以一個誇張的、頂禮膜拜的姿勢,五體投地喊道:“屬下願誓死追隨少主,屬下願誓死追隨少主。”


    語氣毫無感情,姿勢格外浮誇。


    好在這番表現反而有一種“迫於淫威不得不低頭”的荒誕感,眾人反而不覺異常。見最強戰力帶頭表態,眾人也紛紛繳械下跪,齊聲道:“屬下願誓死追隨少主!”


    金色的晨曦灑下,微風拂過,紫羽金合歡枝葉婆娑。


    晏琳琅旋身接受眾人跪拜,緩緩抬起纖白的手掌,似乎要抓住穿過指縫的那縷光,感受這久違的溫暖。


    夜彌天紮根仙都幾十年,同黨恐不止今日這些,必定還有漏網之魚潛伏他處。


    晏琳琅並不急於求成,今日拔除了大部分逆賊,又以新身份重新坐上了仙都少主的位置,已是足夠。


    至於其他的雜碎,她等著他們按捺不住,自投羅網。


    ……


    飲露宮的角落,一縷細如黑線的魔氣鑽過葉縫,落地化作一隻不起眼的黑色小蟲。


    小蟲在廊下飛快遊走,正是方才自仙都少主掌下逃生的那位魔修——


    事發突然,多虧他及時將一縷魔魂抽出,趁亂混入眾人影子中逃離,這才僥幸保住一命。


    夜彌天已死,親信被拔除了大半,六欲仙都已是新少主的天下。他必須要將這個消息告訴魔主大人,以便與族人裏應外合,另謀大計!


    但飲露宮四處都有水鏡監視,他若還以魔氣的形態在空中亂竄,則極易暴露蹤跡。唯有變成蟲子貼地爬行,才有可能避開所有水鏡的照射,順利鑽出結界。


    可惜這種障目托生的術法有個弊端:若是蟲身被人摧毀,那他寄生在上的那縷魔魂亦會煙消雲散。


    所以,他須得萬分小心。


    身為魔族細作,這種程度的困難完全不在話下!


    魔修小蟲得意洋洋,冷不防一片碩大的陰影衝天而降,吧唧一聲,將他砸了個正著。


    那隻精致的鞋底移開,黑蟲已被壓了個稀巴爛。


    晏琳琅矜貴垂首,碾了碾藕絲繡鞋。


    嗯?


    好像踩著什麽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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