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便是供著的那截玉骨。”


    玉骨自土地神塑像中被捧出來。


    定睛一看,上麵竟然還泛著瑩潤的光澤。


    祝黛靈歪了歪頭,若真是衍霄道君的骨頭……她那師尊是玉雕出來的嗎?


    祝黛靈伸手要接,卻聽見魔神一聲冷喝:“別碰,你忘了自己是什麽了?”


    她是邪修。


    魔神輕嗤道:“不然你以為門外被嚇走那個,為何要這般禮遇這秀才?而不是直接自己上門來奪?因為他不敢直接碰!”


    “骨頭也有這樣大的威力?”


    魔神譏諷道:“見識少了吧?”


    祝黛靈道:“無妨。”


    說罷,她穩穩當當將那截骨頭一捏。她手白,好似也被襯成了玉一般,如此靠在一處,沒有半點異狀。


    魔神的聲音一哽:“你……”


    祝黛靈:“大人忘了,我跟著我那師尊,悉心學了一段時日的正道功法……”


    魔神沉默片刻,複又出聲:“隻是學了一段時日,便能切換自如了?”


    他和重霄門都口口聲聲說她是什麽天生靈骨,但從未有人真心覺得她適合修行。


    爐鼎的靈海廣闊,是輕易填不滿的。她注定隻能為別人做嫁衣。


    她倒無知無覺,一心修行,不僅修邪道功法,正道功法也不放過。


    若等到真相公布那日,她該是何等心情?魔神腦中掠過念頭,但旋即被壓了下去。


    魔又豈有心軟之時?


    到那日,不過是她的命中注定罷了。


    ……


    祝黛靈拿上玉骨,便與吳秀才一並往外走,還沒等返到小瞎子身邊去,土地廟門外又響起了篤篤叩門聲。


    吳秀才緊張地去摸自己的柴刀:“可是那外地人去而複返了?”


    來人將門上銅環扣得更用力,緊跟著也高聲道:“祝師叔?祝師叔可在?”


    “不是,是同門來尋我了。”祝黛靈一揮手,將門打開。


    看得吳秀才一愣一愣,揪著她的袖子,心道今日才算是見著仙術了。從前都隻是看祖父的手書!


    “放開祝師叔!”謝康將吳秀才的模樣收入眼底,見他模樣怪異,當即臉色一沉,便衝到了身邊來。


    祝黛靈微微一笑,捏住他的手腕:“衝動什麽?此人乃是守廟之人,與我並無衝突。”


    吳秀才也是個極聰明的人,當即明白阿靈這是不願暴-露他們之間更親近的關係。於是隻冷冰冰地看了一眼謝康,便自個兒一瘸一拐地坐了回去。


    謝康神情一鬆,眼底的怨恨剛一浮動便又藏入了更深處。他嘴上苦笑道:“祝師叔,你這一走,叫門主發了好大的脾氣。”


    祝黛靈鬆開他的手腕:“我正想問呢,你臉上的巴掌印是從哪裏來的?”


    謝康嘴角抽動:“正是門主……打的。”


    祝黛靈明知故問:“那門主人呢?”


    謝康驚愕:“他先行來尋你了,門主還未到嗎?”


    祝黛靈茫然搖頭:“不曾見到啊。”


    謝康收拾了心情:“恐怕,恐怕有變故……倒是百音閣這位解因道友,你們百音閣的準備要返回宗門了,你也去與他們一並匯合吧。”


    “這樣快?”祝黛靈都驚訝,“城中的事都解決了?”


    “不錯,國君與王後確認無恙,百姓也脫離了鬼物的控製,就連天也正常了。如今已是申時,太陽卻還未消失。寧泉推斷,恐怕是城中操控鬼物的魔族離開了。”


    祝黛靈心道是離開了。


    應當追門主追得正起勁。


    “白日短,用影子來引鬼上身。夜晚長,用黑暗來誘發人心中的恐懼,好化作影鬼的養料。”魔神開口,“此次操縱的魔族,並非蠢笨之人。”


    祝黛靈眼皮都沒抬一下。


    知道了,你們不是因為蠢在當年大戰中輸掉的。但總歸是輸了。


    謝康那頭不耐地催促一聲:“解道友,你該走了。”


    催的正是小瞎子。


    小瞎子默不作聲地站起來,也並不與祝黛靈說告別的話。仿佛來時混入眾人之中不起眼,走時也自然無聲。


    祝黛靈出聲:“等等。”


    她笑道:“牽著我的袖子出去吧,吳先生說過了,廟中多怪石,莫要摔跤。”


    小瞎子指尖輕輕一顫,於虛空中摸索兩下,他抓住了她的袖子。


    謝康在後頭黑了臉,卻也隻得耐心等祝黛靈將人送出門去。


    等跨出廟門,小瞎子低聲道:“你若想對你師尊更好些……”


    祝黛靈:“嗯?”


    先前沒答的問題,怎麽這會兒說起來了?


    “莫離他太遠。”


    祝黛靈笑:“難不成也用一根繩子將我師尊與我一同套起來嗎?”


    小瞎子不答,小心地鬆開祝黛靈的袖子,身影很快就漸漸遠了。


    謝康走到祝黛靈的身後:“走吧,師叔,我們也去與其他人會和。”


    祝黛靈應了聲“嗯”。


    謝康卻步子動也不動,問:“師叔便沒有別的話要同我說?”


    祝黛靈訝異回頭:“說什麽?”


    謝康竟是欺得更近:“師叔,你將我害得好苦。今日門主於眾目睽睽之下責問於我,我是重霄門的大師兄,卻丟臉至此……”


    祝黛靈蹙眉:“那你待如何?”


    謝康伸手卷起她耳邊一縷發絲,道:“我知道門內為何看重你,……天生爐鼎,是嗎?”


    祝黛靈:“……”


    魔神和重霄門竭力隱瞞的事實,就這樣從你口中說出來了,啊,你這個蠢貨。


    祝黛靈眉梢蔓出一絲懼色,怯怯問:“什麽爐鼎?”


    “哦?你竟不知道?”謝康說著,低下頭來,似是還想去嗅祝黛靈身上的香氣。


    “師叔可知我做的是何等美夢?”他又問。


    “師侄啊,你又可知你有多討嫌?”祝黛靈沒有推開他,隻輕聲反問。


    這般口吻,叫謝康驚異了下。


    不過轉念一想,莫非她骨子裏本就不是什麽貞潔烈女?這是與他調笑吧?也是,她待那瞎子都分外親近。


    謝康麵上露出冷色:“討不討嫌有何妨?師叔,我想門主定是被魔物纏住了。而今隻你與我……”


    祝黛靈不由看了看謝康背後,那悄然舉起柴刀的吳秀才。


    你可真不拿人吳秀才當人啊。


    “師叔,我隻要你助我突破至結丹期即可。我還是會如這次一樣,甘願在你身邊,聽你吩咐,任你調遣……”


    “看見寧泉是結丹期,你眼饞了?”


    “師叔說的什麽話?凡修仙者,何人不想提升境界,早日飛升?”


    祝黛靈朝吳秀才使了個停步的眼色。


    謝康連頭也不回,又道:“你以為這個長得奇形怪狀的老東西,能救下你?師叔,你不會如此天真……”


    吧。


    謝康話未說完。


    “噗嗤”一聲,那是穿透血肉的聲音。謝康毫不設防。


    祝黛靈捏了捏他跳動的心髒,笑靨如花:“蠢貨是飛升不了的,師侄。”


    謝康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去。


    祝黛靈那隻纖纖玉手,正插在他胸前。


    明明好柔弱的一雙手。


    明明不過煉氣一層。


    明明……


    謝康張嘴嘔出一口血,一掌朝祝黛靈肩上打去,但還未挨上,便被祝黛靈牢牢鉗住了手腕:“師侄怎麽被人握住了心,還這般不老實?”


    祝黛靈在他胸腔之中舒展五指,再緩緩轉動。痛得謝康哀嚎連連。


    無數靈氣自她指尖蜂擁而入。


    謝康臉色很快發青,發紫,連聲音都發顫。


    “你看,你其實還可以多活半年的。”她要殺重霄門上下,起碼還得再等半年,等到底子更厚了,有壓製魔神之法了才動手。


    “偏你自己撞上來。”祝黛靈歎息。


    謝康囁嚅雙唇:“你、你……你是邪……”


    “是啊,你們會做夢,是因為我點了造夢香。早知你夢的不幹淨,那時就該一腳踩在你脖子上。”祝黛靈輕聲慢語。


    謝康眼底的貪婪與怨恨卻在這樣緩和的語氣之中,凝成了更深的恐懼:“門主,門主會識破你……”


    “他也會死的。”


    “你、你……”


    謝康口中嘔出更多的鮮血,幾乎堵塞了他的喉嚨,使他字不成句,終於一頭栽倒,轉眼整個身軀都化作了一具幹癟的屍首。


    這就是被施加了邪修功法之後的死狀。


    祝黛靈甩了甩手上的血,見甩不幹淨,便又蹲下去在他衣裳上擦了擦。


    吳秀才此時已經柴刀換了鋤頭出來。


    祝黛靈問:“先生作什麽?”


    吳秀才道:“總不能橫屍在此吧,自是挖坑埋了好。”


    祝黛靈不禁笑了:“瞧您,也不怕我是做了壞事。”


    “眼沒瞎呢,瞧見他對你動手動腳了。”吳秀才歎道,“你說他與你是同門,也該是仙人才對,怎的還如凡人一般,受俗世欲-望的捆縛。”


    “您以為仙人是什麽?所謂仙人,不過是一群擁有了更強橫力量之人。您想想人間的王公貴族,擁有權勢地位後是何等嘴臉?他們便也是一樣,甚至更甚。”


    吳秀才撐起發皺的眼皮,竟還替她憂心起來:“那你跟著仙人走了,過的也並非是好日子了?”


    “懷璧其罪,本就是躲不過的,先生。”


    懷璧其罪。


    她已然信了謝康的“爐鼎”之說?


    但她言辭還這般輕鬆?


    魔神心中念頭掠過。


    又聽吳秀才道:“正是,正是。阿靈,你爹娘將你生得好。長在農戶本也是錯處,倒不如去往更廣闊的天地,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吳秀才還以為祝黛靈口中的“懷璧其罪”,是她生得太過好看。


    “坑就不必挖了。”祝黛靈揮袖,將屍首納入儲物袋,“留在此地,豈不是給先生留下危險。我一並帶走啦。”


    “此去珍重。若有來日,能叫我見一見你師尊的真麵目,此生無憾啦。”


    “那我改日努努力。”


    土地廟門重新關上。


    吳秀才突地拔高聲音道:“若世上還有人擔得起‘仙人’二字,便是你師尊啦!”


    祝黛靈頷首認同。


    是。


    他這般人,才不應當留在重霄門。


    祝黛靈在城門處與其餘重霄門弟子會和上了。


    如謝康所說,其他宗門都收拾一番,趕著回去稟報魔族恐怕卷土重來一事,因而除他們之外,已不見其他人。


    “師叔,怎麽不見門主?”有弟子問。


    “不知呀,我也沒見著。”祝黛靈還嘟噥著拉出玉佩,“莫非是個紙糊的玩意兒,全然不起作用呢。”


    弟子隻得道:“師叔,門主來過了,隻是沒找到你……”


    又有弟子問:“那大師兄呢?他也來找師叔了。”


    祝黛靈梅開二度:“不知呀,我都沒見著。”


    司禹行掀了掀眼皮,覷了她一眼。


    其他人倒不曾懷疑祝黛靈的話,隻是發愁道:“那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就在此地等待?”


    “我實在不想回城等待了,現在還覺得那血腥氣未散呢。”有弟子憂愁。


    司禹行做主:“等一日,不見回須得立刻趕回重霄門。”


    弟子問:“為何?”


    司禹行冷冷道:“門主何等人物?大師兄修為也不低。至今不見蹤影,隻可能是被魔物纏住了。他們都被纏住,我們豈能是對手?”


    弟子們一激靈,恨不得立刻就走,但又不敢反駁司禹行,隻得應下。


    他們就地在城外點起篝火歇了一日。


    果然仍不見門主與謝康蹤影。


    他們心下害怕,再不猶豫,跟著司禹行緊趕慢趕地往回走。


    好在一路風平浪靜。


    隻是沒了謝康駕馭寶船,速度上慢了些,中途還得歇歇。


    眼見離重霄門近了。


    “天色太晚,看不清楚層疊的山,恐怕一頭撞上去,便在此地歇息吧。”


    “是。”


    眾弟子商議著在山腳而歇。


    如今已在重霄門境內,他們狠狠鬆了口氣,各自打坐入睡,倒什麽可害怕的了。


    祝黛靈也睡了一覺。


    連同謝康的靈力,她都一並消化幹淨。


    這便是邪修的可怕之處了,若是半點道德也不講,修為這樣喂起來,簡直一日千裏。


    祝黛靈吐了口氣,緩緩坐起身,四肢發涼。


    往不遠處望去,原來篝火滅了。


    “司禹行。”祝黛靈直接點名,“去將火點起來。”


    她輕易不浪費靈力來取暖的。


    但無人回應。


    祝黛靈站起身來:“你們不覺得夜太長了嗎?”


    這才有弟子的聲音響起:“未覺得啊,師叔。”說完,那人將火一點。重新映亮四周。


    再看司禹行正僵著胳膊,手裏拿著一隻引火燈。


    原來不是叫了沒反應。


    隻是男主莫名其妙的高冷心,使他點個火都比別人慢點。


    祝黛靈斜睨他一眼,坐了回去:“你們覺不覺得,那城中主宰太陽升落的魔物,跟上我們了。”


    其餘弟子紛紛睜開眼,打了個哆嗦:“師叔,你莫要嚇我們啊。”


    “好吧,那是我多想了。”柔柔女聲響起。


    卻並非是從祝黛靈口中吐出。


    祝黛靈緩緩一轉頭。


    隻見不遠處,坐著一個陌生女人。


    那話正是從她口中說出。


    而其餘弟子紛紛舒了口氣,對著女人道:“師叔,你繼續歇著吧。”


    女人抿唇笑:“嗯,多謝你將火點起來,我正覺得冷呢。”


    那弟子紅了臉,這幾日隻見祝師叔姿態散漫,愛答不理,要求刁鑽。突地倒溫柔起來。


    祝黛靈不慌不忙,盯著女人的臉更仔細地看起來。


    那女人鵝蛋臉,柳葉眉,生得有幾分姿色。但的的確確和她長得完全不同。


    可周圍人轉眼之間,便將女人當做了她。


    就連司禹行也未出聲懷疑。


    “這東西,是魔?是鬼?”


    “……”魔神沒有聲音。


    祝黛靈鼻尖輕動,也什麽氣味都聞不到。


    不!聞到了。


    一股焦臭、腐爛之氣,漸漸鑽入了她鼻間。


    而祝黛靈眼前的一幕也有了變化。


    一點晨光從天邊撐開一條縫隙,一股極其強烈,幾欲令人跪下的威勢,牢牢壓在頭上。


    祝黛靈仰頭望去。


    一個身形高大如鐵塔,頭上還生雙角,麵目猙獰的魔族正懸於上空。


    而他的對麵,一個幾乎芝麻大點的人影,抬手打出一道玄青色光,重重砸在魔族身上。


    頃刻間,地動山搖。


    正是……吳秀才口中,魔族與仙人大戰時的情景。


    那仙人不出意外,就是衍霄道君。


    百年前的……衍霄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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