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姻避開公儀斐,起身站了起來,走路姿態與剛進來的時候截然不同,臉上也醉意全無。


    她方才就是在裝醉。


    公儀斐的目光緊緊跟隨著蘭姻,隻見她先是走至窗邊,確認窗外無人之後,鎖緊了窗戶。


    然後她又看似不經意地抬手打開了桌案上的紫金浮雕香爐,點燃了一支安神香。


    香爐之中燃起嫋嫋青煙,散發出淡淡的檀香。


    蘭姻揀了張椅子,開誠布公地坐在公儀斐對麵,“你剛才問我什麽?”


    公儀斐凝著蘭姻的眸子,重複問道:“你在晉王府裏偷了什麽東西?”


    蘭姻答道:“晉軍不是說了嗎?燕雲江山圖。”


    公儀斐覺察到蘭姻在說謊,“晉王沒必要為了一幅畫大動幹戈,告訴我,你究竟偷了什麽?”


    公儀斐何其聰明,蘭姻又怎麽能瞞得了他?


    即便她現在不說,他過兩天也會查到線索。


    想到這裏,蘭姻平靜地說道:“燕雲十六州的兵防作戰圖。”


    公儀斐眉尖一凜,“江湖人不入廟堂,買家是誰?”


    蘭姻看了公儀斐一眼,回道:“盜寇不得供出雇主的身份,這是行規。”


    公儀斐站起身來,湊近她問道:“你們要在香羅城交易?”


    蘭姻的臉龐籠在他投下的陰影之中,微微點了點頭。


    公儀斐繼續追問:“東西現在藏在哪兒?”


    蘭姻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公儀公子,知道太多會對你不利。”


    公儀斐眸子微微變暗,心中思量。


    燕雲十六州處於太行山兩翼,從地理方麵來說,它是整個中原抵抗北境異族南侵的一道天然防線。


    二十多年前,少帝登基,宦官當道。


    朝廷一邊承襲前朝官製,一邊推行新政章法,導致各部官員亂用職權,節度使擁兵自重,造成了天下大亂、藩鎮割據的局麵。


    當權者輪番上陣,有的隻當了幾個月的皇帝就被幹掉,有的為了當皇帝,不惜通敵賣國......


    而數年前,少帝苦於兵力不足,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派人向契丹部落的耶律格木爾求援,許諾割讓燕雲十六州給契丹,以此借兵平息了起義軍的造反。


    自此之後,燕雲十六州就落入了契丹人之手,北境異族南下沒有了屏障,契丹軍可以直抵中原腹地。


    就在幾個月前,耶律格木爾統治的契丹八部在燕雲十六州蠢蠢欲動。


    彼時,長期割據河東的晉王李羨安,自父親病逝之後即位,年僅二十六歲。


    辦完父親喪事之後,李羨安殺伐果斷,設計捕殺了妄圖謀反的叔父,並率軍直取隴西,打著匡扶少帝的旗號繼續往北深入,勢在收複燕雲十六州。


    這個時候,蘭姻卻偷走了李羨安的兵防作戰圖,她的雇主可想而知,就是耶律格木爾。


    公儀斐想到這裏,冷聲開口道:“蘭姻,你是要賺國難財嗎?”


    蘭姻聞言起身,視線與他追平:“我若說是的,你還會願意幫我嗎?”


    公儀斐怔然,帶著一絲探究看向蘭姻,可惜他在她的眼中沒有看出一絲破綻,“契丹王狼子野心,若中原防線失守,江湖、百姓、朝廷都要完蛋,你這麽做,就不怕累及自身嗎?”


    蘭姻輕笑一聲,“中原和契丹必有一戰,當朝天子怯懦,自他將燕雲十六州拱手送給耶律格木爾的那日起,江山就已經易主了。亂世之中,誰為勝者,誰就是正統。更何況我隻是一個江湖人,收人錢財替人辦事。這個天下之主由誰來當,都與我無關。”


    公儀斐的眸子在黑暗中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情緒,“我原以為你明辨大義、逍遙物外,可……我好像看錯你了。”


    蘭姻嗤笑道:“我早就告誡過你,若你見了真實的我,定然會後悔.....什麽將我放在第一順位、什麽除我之外皆可拋棄,你這些情話說早了,就顯得一文不值。”


    公儀斐的一顆真心仿佛被蘭姻死死揪住,然後生挖出來,丟進了深淵裏。


    蘭姻決絕而清醒地說道:“我是紅月教教徒,而你是名門正派公子,正邪不兩立,原本就是兩條道上的人。你心中有家國道義,而我隻效忠紅月教,所謀之事相抵,注定會兵戈相向。”


    蘭姻的話說到這裏,想必公儀斐就不會再癡纏她了。


    然而,她卻低估了公儀斐的道德底線,隻聽他不退反近道:“縱然道不同,心意也難為。我知道你心裏有我,隻是礙於身份不得叛教,所以故意說這些話激我離開,那我就更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涉險。”


    話罷,公儀斐又補充道:“你要做的事情,非我認為之正義,不過我也不會插手幹預。你盡管去做你的任務,是成是敗,我都會在暗處護你周全。”


    蘭姻怔然看著公儀斐——


    他到底有多喜歡她,竟然可以說出“是成是敗都護你周全”這樣的話。


    她不遺餘力地將自己的卑劣和陰暗剖開給他看,說盡狠話使勁推開他,他也不曾動搖對她的真心。


    他清楚地知道她站在了他的對立麵,卻還是尊重她的每一個選擇。


    思及此處,蘭姻又想起了那些陳年舊事——


    公儀斐似乎從未因盜痞之身而輕視蘭姻,反而還在沙河山莊放她自由。


    即便在知道她設局騙他之後,他也未曾想過報複,千裏追尋隻求一個答案......


    世上不會有這麽寬容大度的人,除非他足夠喜歡她。


    春風誤扯情思,一眼成劫。


    不經意間,蘭姻心跳漏跳了一拍,她凝著他的眸子,豁然笑道:“公儀斐,你贏了......”


    蘭姻認輸了,她本不想再與他糾纏,可是春風無痕卻悄悄將她的心滿盈。


    她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樣錯過所愛之人,她想大膽妄為一次。


    想到這裏,蘭姻湊近公儀斐,仰頭吻上了他的唇。


    與此同時,公儀斐的雙眼卻不由自主地合攏,身子瞬間失去平衡,麵朝蘭姻癱倒而下。


    蘭姻從容不迫地抬手扶著他,將他平放在美人榻上,隨之揀起一條絨毯給他披上。


    她沉默地坐在榻沿,注視著公儀斐的睡顏,低聲說道:“公儀斐,作為輸給你的報酬,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也喜歡你……早在你喜歡我之前,我就喜歡你了。”


    蘭姻的嗓音裏蘊著一股清淩淩的溫柔,好似花瓣順著流水劃過,一點點隔斷了理性的弦。


    她在悄寂的廂房內呆了一會兒,直到聽到公儀斐平穩規律的吐息之後,方才輕輕吹滅燭燈,走出了廂房。


    樓梯的轉角處有一人正在等候,是掌櫃。


    隻見他凝著鼠目,笑意盈盈地看著蘭姻朝自己走來,“怎麽樣?‘安神香’用上了嗎?”


    “用上了,二師父。”蘭姻恭敬地看著商滅,“還請二師父幫忙,把他送出城。”


    商滅收斂笑意,漫不經心道:“迷暈他簡單,送他出城,得加錢。”


    商滅愛財,鐵定會趁機敲她一筆竹杠。


    蘭姻早猜到七八分,習以為常道:“先欠著,等小徒幹完手頭這一單,立馬折現給您。”


    商滅眯著眼睛,眼神將她從頭到尾地掃了一遍,“小丫頭片子,你可別再賴賬,上個月你去煙雨樓盜翡翠冰玉珠欠我三十兩;上上個月你為了對付翠竹山莊的人,叫我給你獻計又欠我五十兩;上上上個月你的玄機傘又弄壞了,叫我給你修......這些賬都得連本帶利地結清。”


    “二師父,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您都要找我算賬?”蘭姻聽了開始緊張,算了算自己的積蓄,頭皮一陣發麻。


    商滅眼珠黑亮,蕩漾著痞氣,“沒有記賬的實力,你以為我敢做生意?”


    蘭姻忙打著哈哈跟商滅閑扯了幾句,話鋒一轉,聊回正題:“我這幾日要去和線人接頭,顧不上二師父的生意。等我回了紅月教,再好好孝敬您!”


    說完,蘭姻一溜煙地跑出了客棧,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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