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死了,指尖還在抽搐。


    幾名黑衣人訓練有素地將她的屍體移至麻袋中,動作迅捷且謹慎,仿佛連空氣中的一絲漣漪都不曾驚動。


    暗影之中,還有一名男子立於不遠處,那男子身形頎長如鶴,眼眸陰柔而冰冷,完全無感於眼前的一切。


    黑衣人搜遍了整間屋子,似是沒有尋到要找的東西,忙出來匯報道:“主子,信物不見了。”


    “掘地三尺也要把信物找出來!若是找不到,你們就不必回來複命了。”話罷,男子睨了一眼為首的黑衣人,也許是那眸光過於陰毒,黑衣人不由得冷顫了一下。


    黑衣人彎著腰,怯聲道:“主子,屬下剛才看到有個小女奴拿著什麽東西去後山了......恐怕是她帶走了信物。”


    男子渾身散發著壓迫感,不鹹不淡地命令道:“去把人找回來,不必留活口。”


    “是!”


    話一出口,周圍的黑衣人接連退散。


    隨著一陣雲霧遮住了高懸天空的明月,夜色徹底黯淡了下來。


    半柱香之後,觀和庵內燃起了滔天大火,那火焰將整個天地都籠罩在它無盡的憤怒和破壞之中。


    四周的森林在夜風的助威下,也開始變得不安分起來,幹枯的樹枝燃燒發出恐怖的聲音,將一陣又一陣尖叫和廝殺聲淹沒在了火海裏。


    與此同時,黑衣人終於在後山找到了小女奴,不過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成了一具僵硬的屍體。


    而她的右手還緊緊地攥著空拳,似是生前拚死護著什麽東西,卻還是被人搶走了。


    ……


    次日一早,官軍抵達了山下的驛站,卻聽聞昨夜起了山火,將整個觀和庵都燒沒了。


    官軍統領兩眼一黑,叫苦不迭,“長公主......該不會也葬身火海了吧......”


    話音剛落,人群裏突然生出了一陣異動。


    “統領大人!找到長公主了!長公主還活著!”


    隻見幾名官軍扶著一個身形孱弱的女子走了過來。


    那女子簾目垂眉,模樣乖順。一頭烏發如瀑般旖旎從她的鬢角垂落,晨光微熹,打在她白玉般的麵容上......襯得她,像一隻人畜無害的小貓。


    看見此情此景,官軍統領不由得深吸一口氣,不敢正眼直視眼前之人,“您......您就是長公主?”


    這女子不是長公主,而是蘭姻。


    蘭姻微微抬起眼眸,點了點頭,並從懷裏取出了一支鳳釵擺到官軍統領麵前,低聲說道:“此乃本宮幼時離開敦京時,母後贈予的信物,軍爺一驗便知真假......”


    官軍統領也沒見過長公主的模樣,隻知道此番董太後派遣他們過來接人時,確實提到了這個信物。


    他仔細辨認鳳釵之後,抬眼偷瞧了一下蘭姻,卻是認定了她就是長公主。


    “長公主為何不在觀和庵,而且昨夜山中大火又是怎麽回事?”官軍統領倒不是懷疑蘭姻的身份,而是例行關懷,生怕回頭董太後問起來,也能有個說法。


    山火不是蘭姻放的,她這次下界已經來遲。


    為了幫宋祈年度過死劫,蘭姻本想暗中救助長公主,以投靠長公主之名,從而借機進入皇城。


    然而蘭姻趕到觀和庵的時候,發現長公主已經被害,似乎有一撥人搶在她之前要了長公主的命。


    剛好蘭姻又在後山撞上了拿著信物的小女奴,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了小女奴,搶了信物取而代之。


    如今,觀和庵裏見過長公主真正模樣的人全都死了,正好給了她狸貓換公主的機會。


    想到這裏,蘭姻眼尾微紅,染出一點點濕潤的紅暈,宛若靡靡盛開的桃花,看得叫人好生心疼。


    她咬著下唇,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卻又聲音平靜道:“昨夜天幹物燥,許是觀和庵前院的香火引燃桌子而走了水。好在本宮的侍女發現及時,帶著本宮從火海中跑了出來......可惜,我們又在林中遇上了野獸,侍女也為此喪了命......”


    聽到這裏,官軍統領語氣溫和了些,忙不迭地將蘭姻送上馬車,“長公主莫怕,我等一定護您周全回到敦京。”


    蘭姻乖順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鑽進了馬車裏麵。


    簾子一放下,便隔絕了外界的景物,她的神色也在不經意間驟然變化如常——沒想到這麽容易就騙過了官軍。


    ......


    皇命急召,官軍帶著蘭姻疾行回京。


    三日後,馬車終於趕在日落之前駛入了皇城。


    整個皇城四方格局,統共東西十九宮,從午門進入皇城之後,便是太和門、乾清門、養心門......裏麵住著數不清的人。


    蘭姻坐在馬車裏,任由皇城內的禁衛軍帶著她穿過了數座金碧輝煌的殿宇樓閣。


    宮道寬闊,兩旁的巍峨宮殿豎起了數丈高的城牆,越往裏走越深,徹底將外麵隔絕開來。


    此時,慈安宮內熏了暖香,一名女使正將新鮮采汲來的露水倒入茗具裏,又將茗具放在燒得正旺的火爐上烹煮。


    屋內火盆中的炭火映出了一室的暖光,將董太後肅穆嚴峻的臉龐染上了一層柔和的色澤。


    蘭姻被女使帶進董太後寢殿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撩開層層厚重的蜜藕色帷幔,董太後端坐在內殿中央的大椅上翻閱奏折,而幼帝劉俾則趴在火盆旁邊的榻上睡覺。


    董太後模樣端正,一雙鳳眼銳利如鷹隼,不怒自威,從麵容上看是約莫五旬的樣子,鬢邊已經生出了幾縷白發。


    而劉俾時年九歲,穿著一件金色印有暗紋的寬袍,似有一種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拘束感。


    蘭姻輕手輕腳地走進內殿,打眼細瞧之下,卻見劉俾長了一張娃娃臉,眉如新月,薄唇似蕊。


    此時他正閉著眼睛,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麽,臉上掛著一絲盈盈的笑意。


    內殿中靜默了許久,蘭姻也在兩人麵前站了許久,沒有得到董太後的任何指示,更不敢擅自說話。


    原先蘭姻還是有些擔心的,畢竟她在官軍麵前蒙混過關隻是僥幸,若真要蒙騙糊弄董太後還得費一些心思。


    隻是如今看來,董太後此人卻是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女兒。


    二十年未見,不趕上前來敘舊也就罷了,還將她晾在一邊冷落至此。


    沉寂片刻後,女使取過兩盞綠釉茶杯,將茗具中燒開的露水悠悠沏入,茶香嫋嫋飄散開來。


    董太後方才放下手中的奏折,一雙淩厲而威嚴的眸子掠過蘭姻,命令道:“過來,陪哀家品茶。”


    蘭姻略微轉首,點了點頭,恭敬道:“是。”


    也不知道宮裏有什麽禮儀規矩,她便直接邁步走過去,在董太後跟前坐了下來。


    隨著蘭姻湊近,董太後細看了她一眼,卻見她衣襟上的褶皺和汙漬透露出一絲狼狽,鬆散的發髻上並無任何妝飾,還有幾縷未挽的發絲無力地垂落在肩頭......


    董太後眉頭微微蹙起,沒好氣地說道:“模樣倒是出落得大方,怎麽這般不修邊幅?皇宮不比尋常人家,儀態更是重中之重。”


    蘭姻聽完這話,莫名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硬著頭皮說道:“臣女自小生長在鄉野庵堂之間,不太懂得這宮廷裏的繁文縟節......”


    說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撫過自己的發梢,試圖將那些散亂的頭發重新整理好。


    然而,這個動作卻顯得她更加笨拙和無助。


    董太後眉頭越加鎖緊,原是有責備的話要說,卻在看到蘭姻的窘態之後,她又改了口:“也罷,你初來乍到,許多事還不熟悉。哀家日後會安排宮人教導你宮中的禮儀規矩,莫要失了皇家的體麵。”


    蘭姻順從地點了點頭,“臣女明白。”


    半晌,董太後突然放下了欲取茶杯的手,問道:“哀家記得送你出宮的時候,曾在你的繈褓中塞了一支鳳釵作為信物,怎麽沒看你戴著?”


    蘭姻麵上還算平靜,連忙將手揣進袖中,取出了那支鳳紋圖樣的金釵,交還到董太後手裏,裝模做樣地說道:“這支釵子太貴重,又是母後的信物。臣女不敢隨意佩戴,恐失了母後的威儀。”


    董太後接過鳳釵,細細端詳了一番,釵身以金線和玉石為底,釵頭雕刻著一隻雙頭鳳凰,鑲嵌罕見鳳血珠作為鳳眼,栩栩如生。


    做工精細,不可能作假。


    董太後並未有所懷疑,隻將鳳釵輕輕盤進了蘭姻的發髻間,“這支雙鳳銜珠釵是哀家封後時,母家所贈之物。如今哀家早已年邁,這些妝飾不再適合戴上。從今往後,你便將它戴在頭上吧。”


    蘭姻偷眼看了董太後一眼,見她神色稍緩,便也放下了戒備,“多謝母後賞賜。”


    董太後上下打量著蘭姻,目光不曾離開半分,“你離宮已有二十年,這些年在觀和庵裏受苦了吧?”


    蘭姻有些受寵若驚,“多謝母後惦念,如今兒臣回宮了,便也不再去想以前的苦日子了。”


    “你倒是心大。”


    蘭姻回道:“兒臣前半生命苦,若心不再大些,那怕是要把自己憋死了。”


    董太後厲眸一顫,默了片刻,又問道:“你可怪哀家把你送去觀和庵?”


    蘭姻尚未摸清董太後的心思,隻得試探著回答道:“兒臣不怪母後。”


    蘭姻並不知道,如果此時坐在董太後麵前的人是真正的長公主,她會如何回應?


    試想一個尚在繈褓中,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一出生連名字都還沒取,她的家人就將她扔到了皇城外的尼姑庵,不聞不問二十年。


    要說她心無怨怪之意,那就是虛偽的場麵話了。


    兩隻綠釉茶杯並排放在身旁的小幾上,董太後注視著手邊瑩潤如玉質的杯體,嗓音提高了半分,“宮中人心隔肚皮算日子已經夠累人了,你也不必像他們一樣說好話來誆騙哀家,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怨言。”


    “......”蘭姻自是對董太後沒什麽怨言的,不過說多了就是錯,她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董太後抿了一口茶,又道:“不過,你是哀家的親身骨肉,哀家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蘭姻未敢多說,心裏隻道:董太後這是良心發現,想要彌補自己對女兒的虧欠了?


    那何不借此機會,提出自己的訴求?


    蘭姻複雜的眸子不再躲閃,直直地望進董太後的眼裏,“敢問母後......臣女想要什麽都可以嗎?”


    “你想要什麽?”


    蘭姻垂首試探道:“臣女......想要求一門婚事,可好?”


    董太後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可以理解,“嗯,你也該到了少女懷春的年紀......怎麽,你看上哪家的公子了?”


    蘭姻正顏道:“母後覺得宋首輔家的四郎宋祈年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董太後臉色徒然沉了下來,不做回答。


    種種跡象告訴蘭姻,董太後不同意這門婚事。


    蘭姻咬著牙,追問道:“母後,有何不妥?”


    董太後沉默少頃,說道:“這個駙馬誰都可以當,唯獨不能是宋家的人。”


    蘭姻心間一凜,又問道:“這是為何?”


    董太後眼鋒淩厲地掃了一眼蘭姻,肅然道:“因為半個月之後,宋家就隻剩下死人了。”


    語畢之際,沉悶的氣氛壓迫得整個宮殿靜得嚇人。


    蘭姻垂眸掩去了眼底難以言說的混亂,正欲說些什麽,卻見躺在榻上的劉俾稍有些不安分地翻了個身睡了過去......


    最終,她還是頓住了口風,硬生生將想說的話吞回了肚子裏。


    董太後見蘭姻規規矩矩地坐著,也不多言,隻道:“日後你就在玉芙宮住下,想要什麽跟哀家說,隻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哀家都可以滿足你......至於擇婿的事情,改日再談。”


    蘭姻略微頷首,表麵算是應了。


    不過,她心裏還在思謀著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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