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後予以蘭姻的三日之期,就這麽過去了一日。


    第二日,晨光漸亮。


    蘭姻輕托著一方食盒,去開了側屋的門,一股暖意迎麵而來。


    側屋裏的暖爐燃了一晚上,現在雖已熄滅,卻留下了一室的餘溫。


    蘭姻在門前立了許久,方才輕輕關上門扉,將外間的晨寒之氣隔絕開來。


    走進屋裏,她先是將食盒放在了外間的桌案上,然後倒了一杯溫水走進裏間,撩開半懸半垂的床幔,露出了裏麵的紫檀木雕花床榻。


    “醒了麽?”說話間,蘭姻的眸子落到了宋祈年的身上。


    隻見他身子側臥著躺在床榻裏側,被綁起的雙手垂放在背後,腦袋也偏移了軟枕,抵在床榻邊沿上。


    聽到蘭姻的問話之後,宋祈年動了動僵硬的腦袋,“醒了。”


    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情緒上來看倒是比昨夜平靜了許多。


    蘭姻湊過來坐在榻邊,又問道:“昨晚睡得好嗎?”


    宋祈年畢恭畢敬地回應:“還好。”


    其實一點也不好,他自小就喜歡平躺而眠,這樣側躺著是睡不著的,更何況還被綁了手腳,渾身動彈不得——這一夜,睡得極其煎熬。


    蘭姻沉默了片刻,輕輕地扶他坐了起來,說道:“心是硬的也就罷了,沒想到嘴也還是這麽硬。”


    宋祈年在床榻邊沿坐穩了身子,抬頭望向蘭姻,隔著一層黑布,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覺得她雖話裏話外都是責備,但所作所為卻都是關切。


    正想說點什麽,宋祈年忽然喉嚨有些幹澀,招架不住猛咳了兩聲。


    蘭姻見狀,急忙將倒了溫水的瓷杯遞到他嘴邊,說道:“先喝點水,別急著說話。”


    宋祈年胸腔緩了緩,便用唇去接瓷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溫熱的水順著喉嚨滑下,喉嚨的幹澀逐漸緩解,連帶將他胸口的不適也一並衝淡。


    “多謝。”他輕聲道謝,盡管聲音中仍舊帶著些許的不自在。


    蘭姻收回瓷杯,看了一眼宋祈年,說道:“我給你準備了早膳,昨晚你都沒有進食,一定餓了吧?”


    她的聲音柔和了許多,似乎在盡力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


    宋祈年停了一瞬,似乎不再反感她的靠近,點頭道:“有勞。”


    緊接著,蘭姻便從食盒裏端出了蛋花粥和蒸餃小食,一勺一勺地喂他進食。


    宋祈年默默地咀嚼著食物,麵上平靜無波,心裏卻已經泛起了波瀾。


    昨天他想了一夜,心裏大抵是已經猜到麵前這個女子的身份了。


    在偌大的皇宮裏,誰能說動董太後身邊的總管太監幫她布局綁架他?自然隻有那位剛回敦京的長公主了。


    而且這綁架的待遇也是極好的,暖香軟榻,美人喂食......讓人不禁懷疑她做這一切的目的究竟為何。


    想到這裏,宋祈年便直白地開口問道:“長公主殿下,你到底想做什麽?”


    蘭姻端著粥碗的手微微一頓,她並沒有預料到宋祈年會這麽快得猜出她的身份,細想片刻之後,隻得暗歎他穎異常人的頭腦。


    “我想做什麽,昨夜已經說過了。”蘭姻怕他還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我想幫你......以及你們宋家。”


    宋祈年陷入了思索,“鄙人與長公主非親非故,長公主為何要伸出援手?”


    “......”蘭姻垂下眸子,沒有說話。


    她靜靜地盯著宋祈年的下巴,隻道是他已經沒有了前兩世的記憶才會說出這麽傷人心的話來。


    宋祈年候了一息,見蘭姻不說話,於是又試探著問道:“長公主是什麽時候認識鄙人的?”又是怎麽能料到他那日會進宮,好巧不巧就把他給綁架了。


    蘭姻略帶一絲苦笑,“也許是上輩子吧。”


    說完,她又掩去了情緒,正色道:“至於你問我為什麽要幫你,你就當我是看不慣世間不平事,也看不得你這般人物窮途落魄吧。”


    在她心裏,長留神君就應該如同當年在通界橋上的匆匆一眼,不惹塵埃,清風迎懷。


    像他這樣的神明,就應該高坐九重天,俯瞰著芸芸眾生,而非在這無常的世道裏受苦。


    聽完蘭姻的回答,宋祈年滯了半晌,透過眼前的黑布看向她,“長公主幫鄙人,鄙人很感激,可鄙人不想受製於人。”


    “不想?”蘭姻眉梢挑了挑,湊近宋祈年肅然道:“眼下由不得你想與不想,太後隻給了我三日時間,隻要說服宋首輔及其它內閣大臣交出職權,你們宋家就能幸免於難。否則,不光你們宋家被滅,內閣也還是會傾倒無餘。”


    宋祈年皺緊了眉頭,沒再像昨夜那樣說出執意去送死的話,卻還是不下決策。


    蘭姻心知他在猶豫,於是說道:“我知你少年心氣,以文臣死諫為榮耀。不過要是做得好表麵功夫,卻改變不了實質,那麽一切都是徒勞。你若真想為天下人做點什麽,不如聽我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宋祈年的下巴稍稍動了動,卻被身上的捆繩束縛得抬不起來,片刻後,他突然低聲啟唇道:“長公主不了解家父,就算鄙人認同你的說法,也無法說服家父從容罷官。”


    蘭姻看他有所鬆動,便繼續遊說,“所以我才要綁架你——我擬綁匪,你演人質,寫一封‘求救信’給令尊。我就不信令尊在臨獄之冤、親身骨肉麵前,還要逞這個無用英雄。”


    蘭姻的聲音清甜而微啞,絲絲熨著宋祈年的耳際,釀出了一股異樣的堅毅。


    宋祈年聽懂了蘭姻的計劃,再三躊躇之後,方才說道:“好,鄙人同長公主演這一出戲,隻是......”


    蘭姻猜不出宋祈年究竟通曉了幾分,問道:“隻是什麽?”


    宋祈年覺得唇舌幹燥,似是有些難以啟齒,半晌才說道:“隻是鄙人昨夜出了一身汗......長公主可否容許鄙人洗漱之後再寫這封信?”


    聞聽此言,蘭姻幾不可察地笑了笑,她看著他被捆繩束縛住的身子,話語裏盈出一絲輕謔:“哦?你想怎麽洗?”


    宋祈年也不打啞謎,回道:“長公主為鄙人鬆綁即可,鄙人自己洗。”


    話音剛落,蘭姻微眯雙眼,決然拒絕道:“不行。”


    宋祈年聞言,一股濁氣驟然湧上心頭,胸脯上下起伏著猛咳了兩聲。


    蘭姻定神看著他眉宇間晦澀的鬱結,不禁有些懷疑他這副病弱的樣子是不是故意裝出來的。


    “其實......你非要洗也不是不行。“


    宋祈年將蘭姻說出的每個字都在腦中過了一遍,剛要說出一個“謝”字,就聽見蘭姻補充了一句——


    “但是我得看著你洗。”


    “......”宋祈年默了片刻,竟然也不咳嗽了,含糊地說道:“其實......一天不洗也不會有事,鄙人還是不洗了。”


    此情此景之下,蘭姻眉梢微挑,伸手去勾了勾宋祈年耳鬢稍稍散亂的發絲,淡笑道:“還是洗吧?”


    宋祈年身子一僵,聲音粗啞,力持鎮定道:“真的不洗了。”


    蘭姻的手緩緩下移,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宋祈年,好好一個俏郎君別不愛幹淨。”


    “......”宋祈年隻字不提如今受製於人的狼狽,義正言辭道:“鄙人都已經上了賊船,長公主為何還不願意為鄙人鬆綁?”


    “我怕你逃了。”也許是做賊心虛,蘭姻上一世做慣了逃跑的賊,這一世就生怕宋祈年也像她一樣不受控得逃跑。


    宋祈年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鄙人逃不出長公主的手心,請長公主放心。”


    蘭姻遲疑片刻,卻掃見宋祈年擰著眉頭,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他一會兒支起右腿抵著左腿,一會兒又換了個兩膝並攏的姿勢,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哦?”蘭姻湊近一步,伸出一根食指在他腰腹處戳了戳,明知故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宋祈年耳根微微泛紅,聲音啞然製止道:“長公主!”


    見狀,蘭姻掩唇笑了笑,“怎麽?想要如廁就這麽難以啟齒嗎?還要找這麽多借口?”


    “......”君子的持度被蘭姻瞬間撕得粉碎,宋祈年羞愧得幾乎想要當場鑽進地裏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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