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寬這番話說的極有水平。


    他一邊指責史官對過往李淵的各種荒唐行徑不知勸解,一方麵又提醒他:你得學學你得前輩們啊,太上皇的這些荒唐行徑,就是砍了你的腦袋你也要如實記錄。


    不然怎麽對得起你的職業修養呢?


    史官,在唐朝以前,可都是很有風骨的。


    至於為何說在唐朝沒有風骨。


    嗯,怎麽說呢,李二同誌喜歡偷看的,可不光是自己兒子的複仇筆記……


    言歸正傳。


    此時的廣場之上沒,可憐那史官,差點被李寬一頓操作把腦子幹燒了。


    “殿下的訓誡,臣顏術……受教……”作為李淵的起居舍人,顏術本就覺得難做,如今更是被諸皇子中最不學無術的李寬教訓,這讓他有一種想要立馬回家給老祖宗磕頭,表示自己撂挑子不幹了的衝動。


    實在是……太丟人了!


    “你姓顏?”李寬聽到對方的回答後,頓時為之一愣。


    姓顏,又是史官,那就隻有一個答案了。


    孔子的弟子,竹林七十二賢之一,講求“一瓢食一瓢飲”的儒家君子顏回,是他們的老祖宗,後世有著“天下第二行書”之稱的《祭侄文稿》,其作者顏真卿便是顏家後人。


    這是一個為了大唐奉獻了一切的家族啊。


    “哎呀,原來是顏公!”本來打算殺雞給猴看的李寬,此時活像個大馬猴,幾個跨步就將躬身行禮的顏術被扶起:“聞名不如見麵,既然是您負責記錄我皇祖父的起居注,我相信,您一定會克忠職守的。唉……是我錯怪您了啊!”李寬一邊搖頭一邊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回望了已經目瞪口呆的李淵,然後繼續對已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顏術道:“我知道,一定是我祖父昏聵,不曾聽取您的諫言,這並不是您的錯啊……”


    “楚王殿下……”顏術的聲音裏帶著哽咽。


    李寬的一番話,無疑是說到了顏術的心裏。


    作為顏家最為出色的後輩之一,他何曾不想跟自家長輩那般,成為一個出色的史官?


    可無奈的是,他負責的是已經英雄遲暮,隻願終日沉醉溫柔鄉的太上皇。


    諫言?


    這玩意兒對在位的皇帝或許有用,但是對退位的太上皇,那當真還不如茅廁裏的草紙。


    於是,在經曆了無數次的充耳不聞和敷衍後,顏術已經絕望了。


    得,您愛怎麽玩就怎麽玩吧。


    臣隻管負責記錄就是。


    心態開始擺爛的顏術,每到夜深人靜,四下無人時,也曾暗自垂淚:難道我這一生,就要如此渾渾噩噩的度過了嗎?


    “喂!”廣場上,隻披著一身薄衫,胸前還袒露著一圈護心毛的李淵對眼前這一幕是當真看不下去了:“你們有完沒完?當朕不存在?”


    寬兒那個豎子愛演戲就算了,這混小子仿佛生來就具有這樣的天賦。


    可你顏術算怎麽回事?


    還他娘的一邊流淚一邊握著寬兒的手腕不撒手?


    咋啦?


    活不起啦?


    朕要把你千刀萬剮啦?


    一直作為局外人的李恪,此時站在皇祖父的身邊,看著自家二哥眨眼之間就把人史官說得涕淚橫流,他是當真服氣。


    還得是你啊,我的好二哥。


    咱們說好來看皇祖父的,嗯……李恪悄悄瞟了一眼此刻臉紅脖子粗,握拳大喘氣的皇祖父,心中腹誹:二哥這是打算要吃席嗎?


    “皇祖父!”誰知李淵剛咆哮完,回應他的,是李寬那生來就有的大嗓門:“您可是有過豐功偉業的帝王!怎的老了老了,卻放任自流了?”


    李寬這番話,頓時讓李淵啞了火。


    “嗬……嗬嗬嗬……”方才好似一頭雄獅的李淵,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個神情蕭索的老人:“朕的豐功偉業……如今又在哪兒呢?”


    “皇祖父!”李恪連忙上前扶住了身形搖搖欲墜的李淵,然後他又朝臉上露出愕然之色的李寬喊道:“二哥,別說了!先幫忙把祖父扶進殿!”


    “嗯。”原本因為祖母的原因,有心要跟皇祖父吵上一架李寬,此時見到老人是真的傷了心,自知失言的他朝那顏術擺了擺手,示意對方離開,然後自己上前幫著李恪,將皇祖父赴進了大殿。


    可哥倆一進殿,見到那大殿內散落的一片狼藉,不由一陣瞠目結舌。


    李寬看著掛在那青銅編鍾上的幾件粉色肚兜,嘴賤的毛病又開始犯了:“皇祖父,還是您會玩兒啊……”


    這話在李寬看來,就是李二在場也會這麽說。


    畢竟爸爸的快樂,要做千古一帝的李世民,是怎麽都想象不到的。


    “哼!”被孫兒一句話刺激的內心酸澀的李淵聞言甩開了李寬的胳膊,一腳踢開橫在腳下的酒壺,他獨自走上台階,坐上主位,隨後一言不發。


    兩個孫子見到皇祖父意誌消沉,當下對視一眼,最後,由李寬開口打破僵局:“皇祖父,您犯不著的呀,孫兒本來是打算過來哄您開心的,唉……”


    “你歎個屁的氣!”心知錯不在兩個孩子的李淵,也沒真的跟孫子計較,他瞪了一眼李寬,表現出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你個豎子不來我這,我就挺開心的!”


    “您瞧瞧,又說胡話!”李寬搖了搖頭,接著故意對身邊的李恪道:“小恪,你知不知道昨日我受傷昏迷,皇祖父來看我時,一進殿就抓住我的手嚎啕大哭,說我要是有什麽好歹,他老人家也不活了……唉,祖父愛我之心,比之山高水深,猶甚也!”


    “小兔崽子,你要點臉兒行不?”麵子上有些掛不住的李淵,忍不住開口吐槽道:“你大伯死的時候我都不曾嚎啕大哭!”


    得……


    李淵此話一出,李寬就知道這天兒沒法聊了。


    因為這話他實在是沒法兒接。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繼續流逝,沉默在大殿之中瘋狂蔓延。


    李淵看了一眼尷尬的兩個孫子,心中歎了口氣,隨後開口道:“行了,你們兩個孩子今日來探望皇祖父,皇祖父很高興……沒什麽事的話,就回去吧。”


    那意興闌珊的語氣,仿佛自己即將被全世界拋棄。


    “那祖父好生靜養,孫兒先行告退。”今日飽受驚嚇的李恪,見皇祖父沒心情搭理他們哥倆兒,便自覺行禮告退。


    但是到李寬這,可就不一樣了。


    “誰說沒事的?”說話間,李寬還順帶賞了自家傻弟弟一記鞭腿:“沒見皇祖父他老人家不開心嗎?走什麽走?”


    “……”李恪聞言委屈地摸了摸屁股,沒說話。


    二哥,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皇祖父不開心,主要是您先前的舉止言行太逆天?


    “皇祖父,”李寬背著小手,一搖一晃走到李淵跟前:“孫兒想跟您商量個事兒。”


    “嗝兒……你先站直咯!”李淵放下酒壺,打了個酒嗝,然後痛心疾首道:“朕都不說什麽皇家的禮儀,就是世家的禮儀,你個小兔崽子也沒一樣及格的!真不知道……唉……”


    “您想說,真不知道皇祖母是怎麽教導我的?”李寬把頭一歪,順勢接下對方的下文。


    “……”李淵注視孫兒好一會兒,最後露出一副苦笑,感慨道:“不,你的皇祖母,把你教導的很好……很好……”


    一生經曆太多起伏的李淵,如今早已練就一副火眼金睛。


    他怎麽可能看不出李寬的心思?


    這孩子氣自己退位後,意誌消沉,自甘墮落,開始終日聲色犬馬,肆意放縱,醉生夢死在脂粉堆裏,他在替菀娘感到不值。


    可這孩子也氣自己不再愛惜身體,不去在意名聲,由此自甘墮落,這份氣惱中夾雜更多的,是一份發自內心的擔憂。


    “寬兒,”李淵忽然深吸一口氣,接著使勁眨了眨眼睛,聲音嘶啞道:“你說皇祖父將來去到那九泉之下,怎麽跟你皇祖母交代呢?”


    李寬聞言,唯有沉默。


    交代什麽呢?


    交代自己怎麽沒能調節好三個兒子之間的關係,最終釀成了他們兄弟相殘的慘劇?


    “皇祖父,”半晌後,難得提前斟酌發言的李寬輕聲道:“有些事,孫兒的立場是天生的,所以您希望聽到的某些公道話,誰對誰錯,這輩子都不可能從我口中說出來。


    眼下,我隻知道,作為李家的孩子,對於祖輩父輩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我天生便肩負守成之責。


    我更知道,如今風雨飄搖之際,更不是我貪圖享樂的時候。當然,最後這個理由,不是孫兒先前跟您鬧的原因。”李寬抿了抿嘴,見李淵嘴角已經勾起笑意,他不由歎了一口氣:“唉……皇祖父,您其實不用那麽著急給爹添弟妹,有時候我都想,您到底是圖個啥?頂著個將軍肚,日夜操勞,難道就是為了報複我爹?”


    “你個兔崽子,這話怎麽說?”見到孫兒出息的李淵,臉上已經有了笑顏。


    “你打算讓我那些叔叔姑姑們,吃窮我爹啊。”李寬做出理所應當的樣子,麵對眼中已經重新燃起小火苗的皇祖父,他還不忘添油加醋道:“孫兒覺得,您可以舍生忘死再加把勁,要不,我現在就去幫您把那幫鶯鶯燕燕給叫過來?”


    這回,就連仿佛天生不愛笑的李恪,也聽懂了二哥話裏的揶揄。


    “噗……”被兩道視線同時看過來的李恪,下意識的捂住嘴,然後尷尬的打了個咳嗽,“方才……嗓子有些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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