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歌舞升平,繁華依舊。表麵上一切如常,但暗中多少有點變化。


    北大街高升客棧裏來了一位孤身老頭,既不是探親訪友,也不是做生意辦貨,一進店就沒出店門。第二天又來了一個秀才、一個老道,和老頭原來是認識的,一樣的成天在店裏耗著。


    隔幾個門的承泰客棧裏來了一個瞎子,穿得破破爛爛;別看瞎子窮,倒有三個闊朋友,整天大酒大肉,大把抓銀子。另一條街上的裕通客棧裏,也來了一個瞎子。這個瞎子更怪,不用拿竹竿,不用靠人扶,走起路來比睜眼的走得還快;而且更怪的是瞎子有個和尚朋友,行走不離的背著個大紅漆葫蘆,特別紮眼。


    同一條街的另一頭,三義客棧裏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的貌比潘安,女的美擬西施,隻要他們小倆口一出門,不論男的女的,都要向他們多瞅兩眼;女人是瞅男的,男人則瞅女的。


    臨安城外的白馬寺裏,也來了一位老和尚。本來和尚掛單住廟是常事,沒什麽稀奇,可是這位老和尚與眾不同。白馬寺是有名的大廟,大小和尚數百人,老方丈地位尊崇;但這位老和尚一來,老方丈立刻恭恭敬敬的讓他住進了自己的淨室,而且聽說老方丈還向他行過叩拜之禮。


    但這些都是小事,並沒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另外卻有件更引人注意的熱鬧事,沸沸揚揚的已經傳遍了臨安城。


    相府大街上來了一幫跑馬戲的,就在相府不遠的南廣場圍起了場子。臨安城是大地方,跑馬戲、打花鼓、走江湖賣藝的每天總有幾幫,可是這一幫另有出色引人的地方。


    場主是個老頭兒,銀髯拂胸,精神矍爍。不但馬上的功夫好,花樣耍得好,而且老頭兒另有一套絕活;二十幾塊磚疊到一齊,隻要用巴掌-拍,說要哪塊碎就是哪塊碎。


    單靠老頭兒並不能這麽引人,真正引人的是他那三個妞兒;兩個大的大約二十來歲,小的不過十四、五,身材臉蛋都是豔絕無雙的。無論用什麽美好的形容詞,都不能形容到家;隻有比做仙女下凡,才勉強算說到人的心坎裏。


    跑江湖耍把戲的女孩子大都是穿紅掛綠,打扮得花蝴蝶兒似的;可是人家就不,三個人都是一身白,白鞋白襪,連頭上插的花都是白的。


    女要俏,一身孝,這話可真不假。三個妞兒越發顯得水花白淨,嬌豔迷人,隻要眼角瞄上你一眼,就夠你銷魂半天的。何況這三個妙人兒又都有使人叫絕的真本事,踩軟繩、走鋼絲、爬到五丈多高的杆子上去拿大鼎,樣樣都叫人提心吊膽,替她們提一把汗。可是三個妞兒一點兒都不在乎,臉上總是掛著笑。除了這個不說,三個人還都能彈會唱,不論小曲兒、鼓詞兒,唱起來真如行雲流水,黃鶯出穀。無怪乎僅僅兩天就轟動了臨安城。


    這天清早,老頭兒又來打場子、鼓鑼;其實鑼不用鼓,人早圍滿了。


    正當老頭兒要打鼓開場,人群裏擠進來丁個英俊少年,老頭兒一愣,鼓槌交給了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小姑娘瞟了英俊少年一眼,鼻頭一皺,接過鼓槌就敲;兩個大的卻粉臉兒容顏變色,狠狠的多盯了一眼。


    老頭兒拉著少年進了化妝的小布篷,輕聲問道:“你大哥也來了臨安?”


    少年點點頭,道:“爸,老禪師要我告訴您,最好您能放棄這個打算,還是先離開臨安。”


    “為什麽?”


    “遼東五絕已經進了秦賊相府。”


    “什麽時候?”


    “昨晚。”


    老頭兒輕輕歎口氣道:“難道又要我虛此一行?”


    少年忽然神色慘淡的說道:“爸.這件事您就暫且丟開手吧!您交給我來辦,咱們先把大哥的事解決了,我一定會來完成您的心願。”


    老頭兒沉思半晌,無限感慨的說道:“隻是不手刃秦賊,使我寢食難安。”


    “老禪師也勸您忍耐一時,並請您行前再到城外白馬寺一見。”


    老頭兒終於點點頭,歎道:“好吧!日落以前我就離開臨安。”


    少年遲疑了一下又說:“另外有幾個人,也想見您一麵。”


    “都是誰?”


    “白大叔、涵齡道長、老蕭福,還有辛安。”


    老頭兒有點吃驚,像自語般的說道:“他們都來了?這倒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他卻斬釘截鐵的又說:“這些人現在我都不見,你替我轉達他們吧!將來,總會有相見的一天。”


    英俊的少年慢慢走出小布篷,一轉眼就擠進了人叢之中。


    場子上已經開了戲,兩個大的在走鋼絲;別看三寸金蓮小,踩到鋼絲上可又穩又準,活像兩隻飄來飄去的白蝴蝶。老頭兒自送走了少年之後,已經不像前兩天那麽起勁,懶洋洋的坐到旁邊椅子上,像是害腰痛。


    忽然,人群中起了騷動,潮水般的不住前推後擁;原來是兩隊兵弁,正在吆吆喝喝的趕人。自從嶽大元帥一死,兵也變了樣,窮凶極惡的像土匪;何況這些兵是相府的禁衛軍,驕橫的更像沒了王法。老百姓就怕兵,沒多會,場子四周沒了人。


    當先一位軍官模樣的大漢,走近老頭兒,態度還算和氣,隻聽他說道:“老頭兒,收拾收拾跟我來吧!今天算是你交了運,老相爺忽然高興要看你的馬戲,演一場,賞二十兩銀子。”


    老頭兒有點作難,好像是不願意去。倒是姑娘們開通,兩個大姑娘中的一個帶點懷疑的神色向著老頭兒問道:“老爺子,您不是天天想銀子嗎?今天有了賺銀子的機會,您怎麽又不想去了?”


    老頭兒輕輕咳了一聲,向那位軍官模樣的漢子道:“老頭兒忽然犯了風濕病,渾身腰酸骨頭痛,老相爺想看也得等明天再說了。對不起,今天實在不能伺侯。”說完轉身就吩咐姑娘們收場子、理家夥,要回住處。


    這一來漢子生了氣,想不到老頭兒居然這樣不識抬舉。


    “老家夥,難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抗老相爺的命?老相爺的命令就等於聖旨,你敢抗旨,你長了幾顆腦袋?”說完舉手就要打老頭。老頭兒也有點動了氣,沒看見他動手,那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卻一跤跌出去了六七尺。


    來的兵弁見老頭兒居然打了他們頭兒,這還得了?呼哨一聲,一擁齊上就要抓人。


    三位姑娘膽子倒滿大,別看這些如狼似虎的大漢子狠,還真沒放到姑娘眼裏。三個人臉上仍然掛著笑,像在場子上表演一樣,飄來飄去的三拳五腳,就把二十多個兵弁打了個落花流水。老頭兒倒有點顯得著急,不住的催姑娘們快走。


    三位姑娘倒也機靈,看著老爺子的神色不對,顧不得再打人,也顧不得拿東西跟了老頭兒就走。走是走了,可是走晚了一步。麵前又有人攔住了去路。老頭兒一驚,沒看出來人是從哪裏來的,竟仿佛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


    隻聽那人陰沉沉的說道:“三十年來沒人能從我們弟兄麵前逃出去,蕭震東,難道你能?”


    蕭震東聞聲不由一凜,定神看去;隻見五尺之外,站定一人,紅發拂麵,雙睛突出,麵露陰笑,正是遼東五絕中的赤發神君司徒丹。


    蕭震東雖感驚愕,但仍神定氣閑,從容說道:“蕭某久仰遼東五絕大名,今天得親威儀,誠屬三生有幸。賢昆仲威名遠播,宇內懾服,不過,今天老夫卻替五位覺得可惜……”說著仰天一陣哈哈大笑,聲如春雷。


    赤發神君傲立不動,依然麵含陰笑。


    蕭震東徐徐收笑,語音轉厲,叱道:“可惜你們不辨忠奸,不順天時,斷送了一世英名,空遺萬年之臭!”


    赤發神君司徒丹神色不動,冷哼一聲,道:“無知老鬼,已經死到臨頭,還要妄逞口舌之利。我隻問你,今天是想生想死?”


    蕭震東乘機四顧,四周早已圍成了一麵人牆,但都是秦賊兵弁,似未再見其他四絕的蹤影。但他深知五絕的狡詐陰狠,不敢存絲毫輕忽大意之心。回顧太白三女,已分按鼎足而立,似乎也已知道事態的嚴重,蓄勢而待。


    赤發神君見蕭震東目光四轉,已知其意,又複逼近一步,喝道:“蕭震東,我已經說過,三十年來沒人能在我們弟兄麵前逃出去,你趁早別打歪主意。”


    蕭震東麵對大敵,並無凜懼。他原係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而來,雖死亦得其所;所不安者,隻有使太白三女陷於危境,未免有所掛慮。是故他極端謹慎,苦思危中求生之計。但逼臨麵前的赤發神君早已不耐,陡的大聲喝道:“老鬼,你究竟是束手就擒,還是要奮戰拒捕?”


    蕭震東斜跨一步,轉立赤發神君左方,也怒聲叱道:“鼠輩休得猖狂,憑你不見得就能勝得了老夫,先接我這招‘飛瀑流泉’試試!”說畢,身形一晃,雙掌一先一後,分向赤發神君前胸後背電擊而到。


    赤發神君格格一笑,聲如梟啼;身形不搖不動,卻突然暴退三尺,躲開了蕭震東的雙掌,同時陰冷的哼道:“老鬼,恐怕你還不行。”說著雙手伸向腰間,微甩微抖,一條輕鞭已握在掌中。


    赤發神君這條鞭並非凡物,虎頭蛇尾,長可五尺,原為蠱毒一教傳世之寶。三十年前遼東五絕初撼中原武林之時,戰少林、攻武當,最後以五人之力,竟一舉誅滅了威服西南曆五百餘年的蠱毒一教,於是這條虎頭蛇尾鞭,很自然的就入了老大赤發神君司徒丹之手。但他這鞭並不常用,自從到手三十年以來,這才是第二次取用。


    蕭震東一招出手,旋即後退,並非功力不敵,而是暗藏了最具威勢的殺手,虛實兼並,剛柔相濟,故露空隙;因而出手的一招,不但並無出奇之處,而且顯得有些內力不足。在他原意是想引赤發神君出手對招,乘隙施展動念之間即可發出的,“天龍手”,將對方一舉成擒。殊料赤發神君閃身暴退,並不還招,卻向腰間取“虎頭蛇尾鞭”,不免大感意外。


    赤發神君一身軟硬功力和無敵艮玄掌法,本已蔑視天下;“百影化身”輕功,尤屬宇內無雙絕學,數十年來縱橫武林,誰敢對他們弟兄不正眼相視?並非他懼怕蕭震東,原來他另有打算。


    蕭震東默察忖想,倏如兔體突起,指點掌劈,又向赤發神君二度出手。這次他已不再藏拙,而是全力施為。因已見及赤發神君的陰謀,隻能拚卻一擊之下,早定成敗;否則等其他四絕聯袂而來,形勢上自然更是不利。


    赤發神君見對方身法快逾閃電,掌勁剛猛無倫,自知已遇勁敵;不敢怠慢,忙運七成內力、三成陰勁,雙臂“橫身攔虎”,硬向蕭震東遞出的右臂掃來。


    蕭震東誌在速戰,大喝一聲:“來得好!”單臂改點為掃,向赤發神君雙臂迎去。忽聞一聲怪叫,赤發神君突地後退數步,雙臂前後甩動,顯然大感痛楚。蕭震東雖能勉強忍耐,不形於色,但一條右臂也刺痛如折,竟無法再抬得起來。但既已一重打勢,哪能再行停頓,於是一聲斷喝,身如箭射,三度撲身而上;左掌“力劈華山”,又向赤發神君當頭砸來。


    赤發神君雖已取鞭在手,但因距離太近,蕭震東出手又快,不容他施展,故而方以雙臂硬掃。但蕭震東內力之強,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僅雙臂痛楚難當,心頭也大驚不已。及見蕭震東又複一掌劈來,不敢再行硬接,鬼哭狼嚎般一聲嗥叫,身軀一扭,竟忽然失去蹤跡。


    蕭震東一愣,心凜於對方輕功之高,趕忙旋身一周,卻見四麵八方都有赤發神君的身影閃動;仿佛他有分身之術,竟看不出何者是實,何者是虛。


    原來赤發神君見蕭震東內力渾厚,不能力拚取勝,故而施展出“百影化身”的輕功身法,迅如飄風般繞定蕭震東團團而轉。蕭震東見對方身法詭異,竟為武林間罕聞少見之學,當下不敢出招反擊,隻能抱元守一,以靜製動,有如獄峙淵停般巍然而立,靜以觀變。


    太白三女緊隨蕭震東之後鼎足而立。華家姊妹自幼隨太白仙姥幽居太白穀,雖不識遼東五絕之名,但以蕭震東凝重的神色和赤發神君的功力身法看來,已知來人不善。


    音鶯姑娘悄向仇君菁道:“四丫頭,你該去搬救兵。”


    仇君菁依然滿麵含著笑,一對黑眼珠滴溜溜亂轉。鼻頭一皺,回道:“要去也該二姊姊三姊姊去!”


    “為什麽?”


    “去搬救兵還不是搬二哥,我去算哪頭蒜呀?”


    飛鶯姑娘一旁沉不住氣,嬌聲叱道:“死丫頭,我們要能脫得了身,還用得著求你?”說著向密密層層包圍的人群瞄了一眼。


    仇君菁仍然若無其事的笑道:“兩位姊姊都脫不了身,我又能有什麽用?”


    音鶯姑娘急得咬牙又跺腳:“死丫頭片子,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要裝模作樣的拿架子。”


    飛鶯姑娘也啐了一口,叱道:“你還笑,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


    四丫頭勉強收斂了一下笑容,道:“三姊姊不教我笑,難道教我哭?”


    但是不行,就算她不笑,也還是像笑,眼睛、鼻子,尤其是那兩個酒渦,怎麽看都是笑。


    華家姊姊好像生了氣,沒再說話。仇君菁忽地用手二指,仍然笑著說:“二位姊姊別動怒,就算我能走,現在我也不敢離開你們跟老爺子,你們看……”


    華家姊妹依言看去,隻見赤發神君已經收住身形,一指蕭震東,傲然喝道:“老鬼,就憑你大爺的這種身法,要想取你項上人頭,早已取到多時了。可是我不想現在殺你,慢慢的還有你的樂子……”


    蕭震東有生以來尚未受過如此戲弄,不由勃然大怒,厲聲叱道:“鼠輩爾敢!”喊聲甫落,又複縱身欲上。赤發神君桀桀一笑,猛退數尺;手中虎頭蛇尾鞭一抖,忽然硬如長劍,隨手一擺,陡聞身後圍隨的兵弁竟同時轟雷般應了一聲。


    蕭震東猝出不意,吃了一驚,定神看去,不由大感竟外。


    原是混亂紛雜的兵弁,在一聲暴喝之後,卻突然變得整齊有序;三人一組,五人一隊,刀槍劍戟密如叢林,原來這竟是奇譎多變的一座陣法。


    蕭震東對八卦九宮等變化素有研究,但一再觀察,竟沒看出這算什麽陣法。但見九宮之中暗含五行變化,而且又按遁甲分為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更糟的是遼東五絕已經次第全部現身:


    傷門兌位立定黃煞人魔宇文月,手捧紫竹劍,點首微笑。


    杜門震位立定藍麵怪客左眠,披發跣足,手捧日月輪,怒目而視。


    死門異位立定玉笛書生莫仇,搖頭晃腦,雙手把玩著玉質光潔的橫笛。


    驚門坤位立定黑魔王法彤,手扶陰陽拐,目光斜瞅著華家姊妹。


    赤發神君自立於休門乾位,手扶虎頭蛇尾鞭,仰天桀桀而笑。


    蕭震東心頭已經冷了半截,三十年來這五個魔頭橫行無忌,戰少林、攻武當、破七幫、吞三教,江湖道上望風披靡,聞名膽落,看來今日自屬凶多吉少。


    赤發神君笑聲甫歇,倏而軟鞭微擺,陣勢立刻漸起變化。


    各隊變換詭異,時縱時橫,忽掩忽開,同時隱隱似有風雷之聲。赤發神君踴進數尺,揚聲問道:“老鬼,這點小玩藝,多少還有點意思吧?”


    蕭震東冷冷笑道:“若憑真才實學,老,夫讓你們五人聯手齊上,絕沒一點含糊,若憑這種旁門左道,鬼蜮伎倆,老夫認栽就是,何必多言。”


    赤發神君縱聲大笑,手中軟鞭連擺三次。倏聞鼓聲一鳴,其中夾雜著數聲長嘯,陣勢緩緩前移。行進之中,按五行生克不時移宮換位;倏見槍戟如林,倏見刀劍如海,變幻不已。


    蕭震東、太白三女已如網中之魚,隨著陣勢的推移,被逼緩緩而走。轉瞬之間,進入了奸相秦賊的大門。


    陣勢繼續前進,穿越廳堂而過,直達後園。蕭震東等被困陣中,已不知身至何所。周圍隻見霧氣陰沉,刀槍如林,不時有風雷呼嘯之聲。蕭震東思如潮湧,不禁喟然而歎。回顧太白三女,華家姊妹鎮靜如恒,略顯悲淒之色;仇君菁則東了西望,眼珠亂轉,小臉上滿含笑意。


    老人家心頭一慘,幾乎落下淚來。心想,到底是年輕不懂事,竟然嘻笑顏開,全然不知死活。自己則更感愧疚,深悔不該連累上這三條年紀輕輕的小命。


    陣勢突然靜止下來,中間約有兩丈方圓的空隙。四周八門俱閉,旗幡迎風而動,劍戟林立如箭,無異鋼牆鐵壁,插翅難飛。赤發神君等已隱跡不見,煙雲飄渺中,隻有五絕中的老四,玉笛書生莫仇手持橫笛,隨風而吹……


    忽見仇君菁似一朵白雲般飄然出陣,嬌笑道:“你要再吹這鬼笛子,當心把我大哥引來要你的命!”


    玉笛書生心頭一凜,身形猛退數步。他並不是怕她所說的那位大哥,而是怕這位滿麵含笑的小姑娘。為何太白三女、蕭震東都受到笛聲催眠,而她卻渾若無事?這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心一橫,玉笛疾如電閃,點向仇君菁“腦戶穴”。小姑娘沒見起身,麵前卻沒了人,不知怎麽一來,瞬間已經到了他身後。她仍然笑著,道;“你真笨,我在這裏!”玉笛書生霍地轉身,玉笛攔腰橫掃,左掌緊隨而進,兩招先後進發,勢如狂風匝地。玉笛書生忝為五絕之一,身形之快,自毋待言;但一任他旋轉如風,卻總不見小姑娘蹤影何在。但聞赫赫嘻笑之聲,不斷發於自己身後。


    這一來玉笛書生既驚且怒,玉笛疾掄,身形轉如風草,直至頭暈目眩,方始停身回顧。但見赫赫的笑聲已停,小姑娘也失去了蹤影。陣中八門緊閉,風雷隱隱,霧氣彌漫,槍刀劍戟如叢草,難道她是上天飛了走的?


    玉笛書生大感錯愕,三十年來他弟兄五人威服宇內,會過的高手奇人不知凡幾,難道真在這個毛丫頭跟前失了風?這豈非怪事!五陰風雷陣中會逃走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這話又如何去對弟兄們解說!


    兩個時辰以後,玉笛書生當值已過,五陰風雷陣要交給老五黑魔王法彤。他愁眉苦臉,苦思焦慮,不知怎樣解說弄丟了一個小姑娘。忽聽背後“嗤”的一笑,轉身看時,可不是她又回來了。玉笛書生即驚又喜,甚至對她有些感激。


    小姑娘仍然盤腿坐著,雙眉一揚,笑道:“大飯桶,我也累了,再把你那笛子吹吹,讓我也睡一覺。”


    玉笛書生驀然驚覺,自己的魔笛功能攝魂逐魄,如不能將她催眠如死,仍然無法向老五交代。當下不及細忖,拉起笛子又吹,笛聲婉轉淒厲,有如婺婦夜泣。玉笛書生邊吹邊用眼角去看,小姑娘眼珠亂轉,嘴角含笑,竟然毫無睡意。


    玉笛書生無奈,停笛問道:“你怎麽還不睡?”


    小姑娘嘴角一撇:“我又不困了!”


    玉笛書生大感焦急,忽然一揖到地,婉言求道:“那麽求你裝睡。”


    小姑娘鼻頭一皺,嗤道:“看你這人可憐,就依你一次吧!”


    說完當真挨到華家姊妹身邊,閉起雙眼,滿麵含笑的呼呼睡去。


    玉笛書生定了定心,黑魔王法彤準時接班入陣;先看下看橫七豎八的幾人一眼,發出一聲轟雷似的梟笑,手扶陰陽拐,傲然而立。玉笛書生滿懷鬼胎而去。


    華家姊妹相背蜷曲而臥,俏臉如畫;黑魔王目不轉睛,越看越覺心癢,一時淫念大動。


    數十年來他是出名的色中餓鬼,壞在他手中的良家婦女不可勝數;麵對如此佳麗,豈能白白放過?念轉心動,黑魔王緩緩趨前,蹲身出掌,向音鶯姑娘胸前摸去。詎料手背一陣刺痛,有如蜂蜇蛇咬,不禁大驚失色。一聲怪叫,全身跳起一丈餘高。仔細看時,並無異樣——老頭兒和三個姑娘,鼻息均勻,睡得正酣;陣勢依序而動,黑煙滾滾,風雷隱隱。但自己手背上卻已腫起了銅錢大的一塊,中間刺了半寸多深的一個血眼,兀自有鮮血湧出,刺痛不已。


    黑魔王錯愕片刻,拐交右手,二度蹲身出掌,又向飛鶯姑娘胸前摸去。這次他換了左手,眼光直盯到手背上,要看看到底是什麽作怪。魔掌伸到飛鶯姑娘胸前五寸之處,仍然沒有什麽作怪。他格格一笑,放心抓去。不料一把抓了個空!不,是沒抓到飛鶯姑娘,但是抓到了一支大針!三寸多長,用力不小,鋼針刺穿了手背。黑魔王一聲嗥叫,又跳起一丈多高。定神細看,三個姑娘睡得正熟,一動未動,這針是哪裏來的?


    暗中忽聞嗤笑之聲。黑魔王大驚,張皇四顧,空無一人。


    三個姑娘眼沒睜、嘴沒動,是誰笑的?耳中又聽銀鈴般的聲音嬌笑道:“黑鬼,少動歪腦筋。”不錯,是“傳音入密”,難道這三個小妞兒裏竟有這種高手?不可能,要不這風雷陣也困不住她們。但兩隻手痛得有點鑽心,淫心邪念早巳意興闌珊;隻好滿懷鬼胎,遙遙而立。


    陣中昏黑如夜,不辨時光,不知已經過了多久,蕭震東、太白三女依然沉睡如死。


    花園斜角上有一方刁鬥,高可十餘丈,其下樹叢繁茂,刁鬥上忽有談話之聲。說話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用手指點著道:“遼東五絕初為五陰教徒,本不足道。後走遼東,遇咒罘鬼祖收為門下,才各練得一身邪門功力。咒罘鬼祖三十年前謝世,五絕方才肆無忌憚,胡作非為,縱橫宇內。為師並非忍心坐視,實則前因後果,俱有定數,不便強扭天命。”


    “此陣名為五陰風雷陣,可由景門坎位而入。陣無足懼,唯五絕非一般醜類可比,不可過分輕視。君菁小友亦在陣內,自會從旁支助,一切可見機而作,切勿疏忽。五絕大限未盡,孽根難除。此為既定之數,非人力所能強挽。保蕭將軍等安然脫險後,可同至城外白馬寺內相會。”


    一旁肅坐靜聽的俊美少年,正是楚零。老禪師每說一句,楚零點一下頭;等老禪師說完,恭謹的答道:“弟子遵命!”


    老禪師袍袖微拂,道聲:“去吧!”遂趺坐瞑目,不再多言。


    楚零雙肩略動,已如巨鳥飛撲而下,直投景門坎位而入。


    黑魔王雙手痛楚未消,扶陰陽拐遙遙而立,心懷鬼胎,駭怪不已。忽而雷鳴數聲,旗幡展動,景門坎位有人闖陣。黑魔王又是一驚,來人闖景門、走坎位,自是識得陣勢變化。當下一聲厲嘯,聲透十裏,隨手三擺,發動陣變。遼東五絕應聲而出,各就方位,要捉闖陣之人。


    楚零昂然入陣,先向蕭震東、華家姊妹等瞥了一眼,既悲且怒,逕朝傷門兌位的黃煞人魔宇文月逼去。黃煞人魔為五絕中的老二,一身黃煞陰功,尚未遇過敵手。當下暗運玄陰內勁,力蓄左掌,右手高舉紫竹劍,陰陰喝道:“何方小子,報上名來。”


    楚零怒叱道:“憑你還不配問小爺的姓名。”


    黃煞人魔怒極,紫竹劍一順,暴出如虹,逕刺楚零前胸。


    楚零身如風轉,異離神功業已貫於全身。威力奇絕的殺手,動念即能發出,此刻卻故示平庸,單掌護胸。看似懼於對方突施煞手,實則另有打算;而且蕭震東等皆在險地,如被五絕群攻而上,後果難料。是故待機而動,企圖一舉將五絕製服。


    黃煞人魔見楚零身手奇快,急如電掣,心知此人不弱。力貫丹田,陡然一聲大喝,將咒魔四式“火中奔穴”、“穿雲貫月”、“判官投筆”、“飛龍點睛”,全力施出,一招緊似一招。


    楚零略無怯意,一任黃煞人魔劍如遊龍,始終無法沾到他半點衣袂。他邊戰邊想,投鼠忌器,他怕遼東五絕會在自己分身不暇的時候,傷害了蕭震東和太白三女。誰知他竟是多慮,耳中忽聞一陣甜脆的聲音說道:“二哥,你放心對付他們吧!老爺子和兩位姊姊有我照顧。”


    這是“傳音入密”,顯然是出於仇君菁之口。楚零不禁一愣,連他也估不出這小丫頭究竟有多高的武功。但這一來他卻放了心,除自己恩師及少數世外高人,能運用“傳音入密”的似乎還不多。雖然他對仇君菁並沒有太深的了解,但他知道,保護老爺子的安全,絕對沒有問題。


    黃煞人魔一連遞出五六十招,疾如風雨,但都被楚零輕輕閃過。三十年來初逢敵手,黃煞人魔急怒攻心;一聲悶吼,全部陰力貫注左臂,棄劍出掌,身移如獄,勁風雷鳴,向楚零狂擊而到。楚零已無掛慮,異離神功運集右掌,迎勢橫擊。


    黃煞人魔全力猝發,誌在拚命,一擊之下,勁如狂飆突起,威勢自非凡響。楚零橫掌相擊,實招實打。相持片刻,聲巨響,雙雙縱身而退。黃煞人魔汗下如雨,僵黃臉轉為慘白,楚零也微現喘籲,額頭見汗。不由心頭暗驚,怪不得老禪師諄諄叮嚀,遼東五絕果非庸手。


    黃煞人魔喘籲略定,勉強振聲桀笑,身形緩緩前移,陡然呼道:“小鬼你納命!”喊聲未畢,一團黃光,密如雨絲,迎麵打到。


    楚零毫不在意,異離神功隨指揮出,一蓬“天絲釘”應聲落地。


    楚零冷冷喝道:“還有什麽絕活,快些一並施來。”黃煞人魔仰天狂笑不已,半晌,方才收笑說道:“不用你多問,方才你已經中了蝮液奇毒,四個時辰之內必死無疑。你二爺不願趕盡殺絕,趕緊回去準備後事去吧!”


    楚零接口笑道:“你何以知道我已中了蝮液奇毒?”


    黃煞人魔狡笑道:“我那天絲釘毒液遍布,隻要略-沾碰,劇毒隨氣而入;任你道行多高,也是等死無解。”


    “可惜你眼力太差,小爺何曾碰過你那天絲釘?你可聽說過異離神功。可以淩虛揮物下墜而不必接觸片膚一發?”


    黃煞人魔大驚,怪道此人如此厲害,原來他竟身負武林奇功之冠的異離神功!


    此言-出,五絕俱各驚凜。耳聞此種功力絕世已久,何以今日不期而遇?隻怪十數年中倘徉遼東,未入中原。今日看來,實無必勝之算。


    赤發神君為五絕之首,虎尖蛇尾鞭-掄,陣勢立變,出困守為進逼。但聞雷聲隆隆,風聲呼嘯,滾滾黑煙中刀槍閃爍,分按五行變化向楚零壓來。同時,五方五絕當先而上,赤發神君軟鞭倒提,虎頭中一縷紅光突出,血舌箭先後三支,射奔楚零後心。藍麵怪客日月輪狂揮猛舞,呼呼怪響中,如一條離山猛虎,撲向楚零之右。黑魔王、玉笛書生聯袂同進,攻向楚零之左。一時風雷煙雲中,楚零被五絕團團困在垓心。


    楚零身形疾轉,先躲過赤發神君的三支血舌箭;雙臂橫掃豎劈,五絕枉自鞭拐齊施,竟難再逼近一步。玉笛書生、黑魔王兩人心懷鬼胎,不時反身回望,提防著裝睡的小姑娘。


    藍麵怪客怒如狼嗥,暴退三尺;雙手先後揮出兩片藍光,電擊而至,逕射楚零後背。楚零指掌兼施,無奈五絕均非易與之輩;赤發神君、黃煞人魔、玉笛書生三人同時進招。楚零四顧不暇;而藍麵怪客的歹毒暗器,已無聲而至。一時險象環生,危機一發。


    陡聞一聲嬌叱,一條白影流星劃空般飛射而至;未待身形下落,雙臂揮動如電,一陣叮咚之聲響過,兩把見血封喉的蛇尾弩已全部撥落在地。五絕同時大驚!來人正是那個沉睡未醒的小姑娘,這是多麽不可思議!


    小姑娘盈盈一笑,向楚零喊道:“二哥,這些家夥沒一個好的,專門背後暗算人,要不要我幫你收拾兩個?”


    楚零身形未停,聞聲答道:“不必,你隻要保護著老爺子們就行。”


    小姑娘鼻頭一皺,返身向後就走,五絕驚駭之餘,卻不敢貿然出手,竟讓她從容而去。


    玉笛書生已見識過小姑娘的身手,又見楚零的異離神功罕有其敵,心頭不住打鼓,黑魔王雙手痛楚未消,更懷鬼胎,兩人不自覺的閃閃縮縮,以防萬一,隨時準備逃走。


    赤發神君鬢發倒豎,震怒已極;蛇尾鞭連點帶掄,密如風雨,席卷而上。同時黑煙滾處,一排槍陣背後衝到。楚零久戰不下,亦自大怒。自出道以來,不論對方武技如何高深,以自己的異離神功對敵,不出三招,無不披靡。何以這五個魔頭,竟皆具有如此功力?及見陣勢發動,槍陣衝向背後,陡然一聲厲喝,反身一掌揮去。


    掌勁剛猛,足以拔樹倒屋;布陣之人均係秦賊兵勇,哪裏抵受得住?一陣翻滾,已被擊得七零八落。不料眼前一暗,一股黑煙撲麵卷來,楚零竟然目迷難睜。但聞五絕格格狂笑,原來槍陣雖被擊亂,卻因而牽動了艮陰陣角;陰霾之中,刀劍閃爍出沒,已被卷入死門。


    楚零一驚,黑暗中不辨方向,又不敢妄動,以免刀劍所傷,隻能運集異離神功護身,靜以觀變。耳際忽聞老禪師以傳音入密緩緩說道:“左旋進八步,後躍一丈,即可出死門。”


    楚零依言而行,頓覺眼前一亮,已退出黑霧所困。五絕見狀大驚,又複拐劍齊上。


    仇君菁早在楚零闖入陣中之時,分向蕭震東、華家姊妹推拿了一番。此刻三人已次第醒來,幾疑仍在夢中。蕭震東默然四周略一打量,心中大致已經了然,不免大為感慨,歎了一口氣。


    華家姊妹一眼看到楚零正被五絕包圍死戰,花容失色,兩人同時躍起,縱身欲上。仇君菁閃身一攔:“二姊三姊千萬不能去,那五個魔頭太霸道,小心為是,免得吃虧。”


    “那你快去幫幫他!”


    仇君菁小腦袋一搖,說:“他不用我。”


    飛鶯姑娘有點生氣,嬌喝道:“死丫頭今天到底是怎麽了?什麽事都跟我們別扭著,難道你要眼看著他——”說著眼圈一紅,沒接下去。


    小姑娘盈盈一笑道:“兩位姊姊別著急,憑二哥的異離神功,這世上怕沒人能傷得了他,不信你再看……”


    此時果然已經起了變化,楚零退出死門之後,既怒且驚,潛聚全部功力,要痛施煞手。忽聞雲蒙禪師又以傳音入密說道:“徒兒!剛柔相濟,陰陽互調,怎麽今天竟而忘了?”


    楚零聞言恍然,幾乎失笑於自己今天竟然大失常態,怪不得師父曾說自己未遇過大敵,缺少曆練。當下身形疾進,如影隨形般撲向赤發神君。雙掌同出,分取上下,異離神功陰陽二極兩部齊發。一陣疾風掠處,赤發神君的艮玄掌法竟然無效,功力如已冰結,發射不出。


    剛柔相濟的掌風,像波浪般層層進逼,一硬一軟;赤發神君頓感如網纏身,心知不好,正欲施展“百影化身”輕功。


    惜乎為時已晚,楚零雙掌倏而改拍為抓,不容閃避,已被齊胸抓起。藍麵怪客、黃煞人魔見狀一聲悶吼,雙雙齊上。楚零抖手一拋,赤發神君被拋出三丈。黃煞人魔、藍麵怪客已臨麵前,楚零如法炮製,兩人如羊遇虎,同時被罡力彈出。


    玉笛書生、黑魔王早欲乘機而遁,此時更不怠慢,閃身避開兩丈,靜觀赤發神君作何措施。


    赤發神君被擲出三丈,雖未跌傷,但心懷凜懼。作夢也沒想到兄弟五人同時敗於一個年輕後輩之後,心頭憤怒難平,卻也無可奈何,返身怒聲喝道:“小鬼,中原道上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咱們慢慢走著瞧!”


    楚零朗聲笑道:“那我倒該告訴你們,小爺姓楚名零,隨時隨地等候大駕。”


    赤發神君一聲梟叫,當先而遁;所餘四絕更不落後,五點人影先後騰空躍起,瞬息無蹤。


    五絕既去,風雷陣立破,五十餘個分持兵刃的秦賊兵弁愕然而立,恍然夢醒。


    楚零緊走兩步,在蕭震東麵前一跪,道:“爸!您受驚了。”


    老人家目蘊淚光,慨然歎道:“當年千軍萬馬之中,比這個驚險多了。這倒算不了什麽,隻是五絕布陣相困,秦賊自然又已遁去,不能手刃奸賊,此心難安耳。”


    “爸!來日方長,何必爭在一時,老禪師已返白馬寺等您。”


    “你大哥……”


    “瑾妹在暗裏跟著他。”


    華家姊妹芳心大慰,眼角瞅著楚零,緊隨在老爺子身後。


    相繼躍起,越牆穿脊,逕投城外白馬寺。


    數圖圖檔,holyocr,豆豆書庫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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