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暖兒傷心欲絕地拜了下去:“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老爺。奴婢隻願終生追隨老爺,侍候您一輩子,不論是做牛做馬我都願意,隻求老爺收下我,不要趕我走……”


    說著,暖兒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聽到暖兒的哭聲,在車外馭馬而行的蕭迪保嘿嘿地笑著說:“好兄弟,悠著點兒,反正她以後都是你的人了,想什麽時候吃還不隨便你,可別一次吃得太飽,撐壞了身子這地方可找不著郎中啊,哈哈哈……”


    張夢陽沒想到她不僅沒有改口,仍然自稱奴婢,還把對自己的稱呼又抬高了一個檔次,由“好漢爺”“好漢大哥”變成了什麽他娘的“老爺”。


    此時張夢陽這位“老爺”,坐在車裏哭笑不得,記得課文《故鄉》裏的閏土,年長之後見了魯迅,恭謹地叫了一聲老爺,令魯迅那廝十分的不舒服,如今輪到自己被人叫做老爺了,他自信這一聲“老爺”在自己心中產生的不快,較之魯迅當時隻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他的認識裏,凡是被人稱作老爺的,都是舊社會裏剝削窮苦的下層百姓的寄生蟲,都是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貴族地主大資本家。他是在深心裏真正不願意被人叫做老爺的。


    覺得即便叫一聲公子,也比老爺顯得時髦受用。


    張夢陽說:“暖兒妹妹,實不相瞞,我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曾經被壞人追殺,陰差陽錯地被衛王的手下所救,因此投在衛王軍中當差。長這麽大,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會來到這麽一個兵荒馬亂的地方。


    在這個世界上,我發現幾乎人人都在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能僥幸過了今天,誰知道明天會是個什麽樣子?人的命,都和貓狗的命一樣的不值錢,還分什麽高低貴賤。


    我想要過的,是一種自力更生的生活,天性不喜歡被人侍候。你可別再叫我什麽老爺了,難聽死了。看年齡,你比我還要小著兩三歲吧,如果你真的願意跟著我,就叫我一聲哥哥吧。”


    說到這裏,張夢陽忽然想到了電視劇《西遊記》裏的女兒國國王,用甜膩膩的嗓音稱呼唐僧為“禦弟哥哥”的情節來,心裏覺得如果將來讓她也這麽叫自己一聲“哥哥”,那滋味兒應該比那個狗屁老爺強。


    聽了張夢陽的話,暖兒低垂著眼目把頭直搖,說什麽也不答應。


    暖兒怯怯地說:“那怎麽成,我怎麽能叫你哥哥呢,那太也沒上沒下了。別忘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救命恩人,那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長爺娘,不管你讓不讓我侍候你,我在心裏麵,一輩子都會把你當成我的老爺的。”


    馬車在前進,蕭迪保和車外的那三百名精壯士卒也在前進,馬蹄噠噠聲,車軲轆碾過地麵的隆隆聲,蕭迪保和士卒們的說笑聲,毫不間斷地傳入到車中,傳入到他和暖兒的耳朵裏。


    他挑起車簾,向車外張望了一下,看到張覺撥給他們的這三百名精壯,人人都騎著高頭大馬,有說有笑,全無國破家亡的哀戚之感。


    再看前邊不遠處的蕭迪保,正歪著脖子和身旁的偏將滋滋有味兒地閑話著,時不時發出一陣放蕩的笑聲,瞧那股勁兒,說不定是在講著什麽葷段子呢。


    張夢陽內心裏暗暗地嘀咕:軍隊是撐起一個國家的脊梁,軍隊建設是維持一個國家運行的重中之重。可瞧眼下這情形,大遼之所以會屢屢慘敗給金人,實在是不為無因。


    很快就應該見到小郡主的那位姨娘了吧,但願能以最快的速度促成她和衛王的聯手,使垂危的大遼能在夾縫之中獲得一線生機。隻要大遼不亡,就能在金國和大宋之間形成一個緩衝,靖康之變就不會發生,中原的生靈就能夠免遭塗炭之災。


    張夢陽放下了車簾,伸手入懷,又摸了摸那封貼身藏了很久的密信,挽救大遼危亡的信心,便經由他的手,他的臂,傳入到了他的心裏。


    “老爺。”暖兒弱弱地叫了他一聲。


    張夢陽見她仍然堅執如此稱呼自己,知道一時之間難以說得她動,也便無奈地嗯了一聲。


    暖兒說:“老爺,其實……其實…”


    張夢陽道:“有什麽話就說,既然你非要認我做老爺,那就得聽我的話。我命令你,今後在我麵前不許這麽拘謹。”


    “是,謝謝老爺。我…我是想告訴你,那個被金人糟蹋的女孩子,是杏兒,不是我,我的…我的身子,仍然完好如初…”


    暖兒最後的這幾句話,其聲低若蚊鳴,嬌羞無限地垂下了頭來。由於車內的光線暗淡,張夢陽看不清她此時已經紅暈了雙頰的臉龐。


    張夢陽親眼見了那個被金軍先鋒官禍害了的女子殉節而死,早知暖兒和那個女子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隻是蕭迪保還懵懵懂懂地把她倆混為一人罷了。


    張夢陽歎了口氣說:“其實,你是杏兒還是暖兒,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既然把你救了下來,我就一定會對你的安全負責到底。就像那位蕭迪保大人所說的,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雖然這話對他來說,隻是隨口說說而已,但對我來說,卻是對頭上三尺神靈的承諾,絕不會輕易食言的,你放心吧。”


    “暖兒謝謝老爺!”


    說著,暖兒在車中對著張夢陽彎身拜了下去。張夢陽也不謙虛,端坐在那裏大咧咧地受了她這一拜,心裏尋思:“既然你不聽勸,非得認我做老爺不可,那我就擺一擺老爺的架子又有何妨。”


    張夢陽問他:“那個杏兒死的時候,你在哪裏?你是如何跟我逃出村子的?”


    “杏兒是我的堂姐,我們的祖父生前是弘州節度使,數月前州城被金人攻破,祖父自覺守土有責,失去封疆,愧對朝廷,罪在不赦,因而自盡身亡。父親在與金兵的搏殺中戰死。杏兒我們兩個跟著伯父逃回籍貫,在祖居的村中躲避起來。


    不想我們在老家的村中才躲避得幾個月,金兵就又打了過來。金兵來得很快,當他們闖進村子的時候,大多數父老都沒來得及逃掉。伯父將我和杏兒藏在院中的地窨子裏,然後就和幾個族中的叔伯弟兄,拾起棍棒釘耙,與到處砍殺的金兵去拚命。他們打不過金兵,結果全都死在了金人的刀槍之下。


    杏兒聽到了伯父臨死前的慘呼聲,跑出去伏在伯父的屍身上大哭。我本來想要攔住她,可是那時候杏兒的力氣出奇地大,我根本攔不住她。結果,剛一出去,她就落在了那個金兵狗官的手上……“


    說到此處,暖兒淚流不止,已然哭出了聲來,一勁地抬起衣袖來擦拭眼淚。“我又聽到了那個蕭大人被他們帶進了院子裏,蕭大人一勁地討饒,可他們毫不理會,還把他捆到了樹上,說快……快活完了,要把他的心剜出來煮了下酒。”


    暖兒又伸袖子抹了一把眼淚,說:“杏兒好可憐,她被那個金人狗官糟蹋之後,大概覺得了無生趣,便在牆壁上撞破了頭顱,隨伯父到陰曹地府去了。我則一直都在地窨子裏藏著不敢出來,也不知道在那底下到底待了多久,直到聽不見地麵上的任何動靜,這才膽戰心驚地爬了上去。


    老爺,你知道嗎,我恨死那些金人了,我更恨那個糟蹋了杏兒清白的金兵狗官,於是就在廚房裏拿了一把菜刀出來,把欺負杏兒的那個金兵狗官的屍體狠狠剁上了幾十刀,又在他胯間一陣猛砍,直感到把胯間的那髒東西給剁爛了方才罷休。”


    張夢陽聽她說到這裏,覺得心裏一陣發瘮,沒想到這樣一個看起來嬌怯怯的小姑娘,居然還是這麽一個狠角色,真的是人不可貌相。他由此想到了自己胯間的那個“髒東西”,本來並著的兩個大腿,不由自主地緊了一緊,”,生怕它會遭到什麽不明之物的襲擊一般。


    “那一陣亂砍,直把我累得氣喘籲籲,滿身是汗。”說到這裏,暖兒的聲音略有些哽咽。但她調整了下情緒接著說:“在那一天之中,村子裏發生了那麽多的變故,死了那麽多的人,我本來非常害怕。


    可是害怕的時間一長,知道已經發生的這些慘事無可挽回,也便逐漸地對周圍的事都變得麻木不仁起來。當我看到地下躺著的杏兒的屍身的時候,隻是感到杏兒可憐,為她感到難過,但我卻並不感到害怕。老爺,你說奇不奇怪?直到看到了你之後,覺得有了生機,才又找到了那種害怕的感覺。


    當時,我提著那把菜刀,跑出了自家的那座宅院,希望逃離出村去,逃得越遠越好,哪裏沒有金兵,就逃到哪裏去。我知道逃出村去的機會並不大,因此把手裏的那把菜刀握得緊緊的,不斷地提醒自己隻要碰上了金兵,他們如想要像對杏兒那樣非禮我的話,我就立馬抹脖子自殺,是寧死也決不會令他們得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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