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裏張若是極少喝酒的。


    但今日終是不同。


    含冤戴屈的自己,終於一朝得到了平反,死去的兒子輕風,朝廷也給了明確的說法,追贈了封號和官職。


    數杯酒下肚,話匣子也是打開了。


    “治理天下,沒有一定之規,合適的,便是最好的!”臉色潮紅的張若,感慨地道:“關外這片土地,可以說沒有一個地方是合我們所認為的治國大道的,可是人家就過得很好,實力強勁。”


    衛義不比張若喝得少,不過終究是年輕,酒量更宏,此時也不過微有醉意,替張若倒滿酒,笑道:“這李大錘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也隻能得一時之利,終是不能長久。因為隻要是人,隻怕便不能忍受這一些。”


    張若笑了起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衛拾遺,你信嗎?關內就沒有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衛義不由語塞。


    “即便是豪門世家自己都還存在著鄙視鏈條,就遑論平民老百姓了。隻不過大家羞於啟齒,春秋筆法,你騙我,我騙你,最後騙得大家都信以為真了,哈哈哈!”張若大笑了起來。


    衛義尷尬地喝了一口酒,“學士,那關外到底與關內有什麽不同嗎?”


    張若思忖了片刻,道:“衛拾遺,我把這段時間在關外的所見所聞,特別是李大錘治下的一些做法給伱說一說,你回去之後不妨跟你父親講一講,陛下麵前也可以提一提,說不定對他們還能有所觸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


    “學士請言,我洗耳恭聽!”


    “令狐野那裏沒有什麽可說的,這個匹夫是以軍法治理,嚴苛有餘,寬仁不足,可以一時得利,但從長遠看來,並不可取!”張若道:“但在泰安城以及現在的寶瓶州等地,李大錘治理百姓的手段,便大有可取之處了。拾遺,你可知關內現在為什麽到了這種地步嗎?”


    衛義點了點頭:“土地兼並,財富集中,官僚冗餘等等,大秦延續了三百年了,該出現的問題,現在一樣都沒有拉下!”


    “將人分出等次其實問題並不大,最關鍵的,卻是上升的通道必須是寬敞的。”張若道:“隻要上升的通道敞通無阻,一切都不是問題。拾遺,關內現在更多的還是執行察舉製度,這幾乎成了豪門世家們壟斷權力的工具。而所謂的科舉製度,說是為寒素之門留下一條縫隙,你告訴我,這條縫隙真的存在嗎?”


    “所謂的通過科舉製度進來的人,基本上也是豪門世家扶植的,前些年還偶爾弄一兩個遮遮醜,現在連這點子門麵功夫都不做的了。”衛義道。


    “上升的通道被阻死了,水下麵自然淤積越來越深。”張若道:“泰安城這邊就不一樣了。上升的通道很多很多,每一條道路,他們都製定了詳細的考核製度。隻要你肯幹,想幹,努力幹,你便能得到相應的回報。”


    “一個勢力初起,總是像初升的朝陽,勃蓬向上的,但時日一久,弊端便叢生了!”衛義倒不以為奇。


    “泰安城另有一個奇特之處,叫做享受更多權利的人,就必須承擔更多的義務!”張若麵色有些奇特,“我認為這才是他們的立身之本。”


    “願聞其詳!”


    “衛拾遺,你家每年給朝廷交多少稅?”張若突然問道。


    衛義愕然,半晌才道:“學士,我家,隻怕沒有交過吧?”


    張若笑道:“你倒坦承,以前我張家也沒有交過。我們都習以為常,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在泰安城,權力越大的人,財產越多的人,交得稅便越多。”


    衛義有些愕然。


    在關內,一般來說,權力越大的人,自然也就是財產越多的人。


    這二者是相輔相承的。


    沒有權力保護的財富,便如同小兒懷抱一個大金塊在鬧市行走,隻怕走不了幾步,便會屍骨無存。


    所以,有權的,自然便有錢。而有錢的,在他們的身後,自然也有權貴撐腰,甚至於他們本身就是權貴的白手套。


    “可能嗎?”他反問道。


    “前段時間,我與那個茅大賢一起,完成遠安、泰安、賀蘭原以及寶瓶州的合並工作,第一次看到了泰安城的稅賦情況,裏麵標注的等級越高的人,交得稅便越多。就連李大錘也不例外,去年,李大錘交了一千二百兩銀子的稅。”張若感慨地道:“這讓我大出意料之外,倒是那些無產無業的人,除了一個人頭稅,便再無其它了。當然,在這片地界之上,你交得稅少,你也就沒啥顏麵,沒啥權利。在關外,無家無業的人,連當兵的資格都沒有!”


    李大錘也交稅,這讓衛義有些震撼。


    “土地越多的人,交得稅越多,生意越大的人,交得稅越多,賺錢賺得越多的人,交得稅越多。”張若攤開手,道:“當然,這些交稅交得越多的人,也享有各種各樣的特權,不管什麽事情,他們都可以優先選擇。你想要更好的,那你就得努力提升自己的級別,從而能獲得與級別相對應的待遇。”


    衛義沉默了半晌,方道:“學士,這在關內,隻怕是不現實的。”


    “是啊,不現實!”


    “學士給我說說他們的兵役製度吧!如此強兵,想來也有獨到之處!”


    “他們施行的是府兵製度,除開軍官之外,剩下的都是半兵半農!”張若道:“那天蕭長車李大錘帶著去迎接你的一千重步兵,五百具裝鐵騎,在不應值的時候,他們都是農夫,是商人,是匠戶。他們不拿半文錢的薪餉,便連身上的武器,盔甲,戰馬都得自備。”


    “這樣也可以?”衛義瞠目結舌:“那他們是拿什麽來維係如此強悍的戰鬥力的?”


    “府兵們可以免費獲得大量的土地,可以獲得免稅的優待,可以不用服其它勞役。平素作戰但有繳獲,也歸他們自有。一旦戰死,會有豐厚的撫恤。”張若道:“這些府兵們一個個的都異常的渴望戰爭,因為隻有戰爭,他們才會得到豐厚的回報。你知道嗎,他們最喜歡的就是竄到北元那邊去搶掠。”


    “這豈不就是一群土匪!”衛義道。


    “他們的常規兵每三年一輪!”張若接著道:“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當府兵的。現在李大錘的麾下,府兵的資格競爭還很激烈。”


    “這是養兵於民?”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張若道:“事實就清晰地擺在這裏,但是關內想學習卻幾無可能。”


    衛義點頭:“是啊,想施行府兵製,土地從哪裏來?想要打開上升通道,有幾人會答應?這是一潭死水,如果沒有幾條凶狠的鯰魚跳進來把水徹底攪混,恐怕不會有什麽起色。”


    “看起來你們已經準備了幾條鯰魚了?”


    “既然關外暫時無恙,那關內自然便要攪合攪合!”衛義道:”前段時間,黑冰台以極其激烈的手段,殺了一些人。為了回應黑冰台的舉動,已經有勢力跳將出來了!”


    “誰會倒黴?”張若問道。


    衛義笑著吐出了幾個姓氏:“如果他們知機,一看勢力頭不對趕緊收手,那我們估計隻能斷其手足,如果他們愚鈍而又貪婪,那麽便可將其剔肉刮骨,說不得又能讓朝廷聲勢大漲,可以管個好幾年了。”


    “誰來執行?”


    “何足道!”


    張若沉默半晌,道:“我聽何其苦說過,他這個兒子,殺性太重,不宜獨擋一麵,所以何其苦一直摁著他,即便離開南方鎮軍的時候,也將何足道給帶走了,就是怕他這個兒子弄出大動靜來,現在,你們居然啟用這個人?何其苦同意嗎?”


    “何其苦老糊塗了!”衛義道:“現在我們需要的就是一個殺性重的人。殺得越狠,朝廷得到的好處便越大,而且最後收拾手尾也越容易不是嗎?”


    “何其苦就這麽一個兒子!”張若道:“這樣對待一個功勳老將,不怕別人齒冷?”


    “禍福無門,唯人自召!”衛義淡淡地道:“如果真有什麽不妥,那也是何足道自己給自己惹出來的事情!”


    張若不再說話,舉起酒杯,一口將酒飲盡。


    想想自己的遭遇,再想想如今的何足道,他不由得嗬嗬笑了起來。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去。


    “學士!”身後衛義叫道。


    張若扶著門框,回身看著衛義道:“這天下,忠臣義士不多,死一個,就少一個。衛拾遺,我所說的死,不僅僅是身死,還有心死。”


    “學士,朝廷對您是很信任的,也寄予了重望。”衛義問道。


    張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會替陛下看好安東安西兩個都護府的,如果我死了,那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門被風吹打得時關時開,啪啪作響,衛義獨坐桌前,微笑著舉杯自飲。


    關外對於大秦來說,並不重要,


    隻要這關外強兵無法入關,則萬事足矣。


    如今看來,這個李大錘是足以於令狐野相持的,


    這便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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