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帶我來到西關橋附近的河灘邊,這裏河水清淺,有黃石塊壘在河中,水聲潺潺,對岸綠樹低垂,樹葉把陽光切碎了,撒向水麵,分出一片陰涼。


    他讓我在河邊等著,又去接了個人來,是個女人。她長得比薇薇姑姑高些,身材也更瘦些,臉頰比薇薇姑姑長些,尖些。雙眼皮,長睫毛,黃白皮。穿草綠色短袖,挎一個白色包包,著低跟鞋。看見我之後,略微思索一下,才露出一個笑容。


    “你是元遠吧?”


    “元遠,快叫人,這是劉嬌姑姑。”


    “劉嬌姑姑。”


    我順從地喊了一聲,心裏卻有些抵觸,雖然當時我才5、6歲,但薇薇姑姑消失這麽久,今天我爹又領著一個新姑姑到我麵前,我也能明白,大概這位,就是我的新媽媽了。


    我不禁想起薇薇姑姑煮的參湯,想起她在家時,那條跳進廁所的魚。有些悵然若失。


    但爹爹和劉嬌姑姑玩的很開心,沒人在意我在想什麽,他倆玩了一陣後,在河邊撿到一個天然橢圓的鵝卵石,這個鵝卵石大概有鴕鳥蛋那麽大,很沉。他倆帶回家了,也把我帶回了家,那個我和張老師敲半天都沒人應聲的地方。


    我像一件家具,順著我爹的“搬動”而“搬家”了。我依然在學校讀寄宿,隻是周末他們會來接我回家,有一個星期一,劉嬌姑姑不在家,我爹讓我趕快吃飯,吃完他要送我上學。


    那天早餐是我爹做的,他煮瘦肉沒放鹽,我說了一聲:“這肉好難吃!”


    “啪!”


    我爹就打了我一巴掌,打得我一陣茫然,然後因臉上火辣辣的疼而開始啜泣起來。


    “不準哭!再哭再打!”


    我爹揚起巴掌威脅我,他的手掌高高揚起,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還是很有威脅力的。我強行咽下哭聲,隻是心裏的委屈和臉上的疼痛,促使我的眼淚不停地從眼眶中跑出去,我也實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


    但我爹知道,他很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不吃了!”


    我爹拉起我就走,開著摩托風馳電掣的送我進了學校。我眼淚模糊地回頭看,那摩托車早就消失不見了,我看不到我爹在哪。


    張老師自從了解了我的身世之後,對我就多有照拂,今天她要帶我們上一門新的課,全班跟著她來到了六樓,這裏的教室我們還從沒來過。


    打開門,裏麵沒有桌椅,地板被塗成了全紅,牆上是一麵麵連接在一起的鏡子。


    “同學們!這裏是舞蹈室,從今天開始,大家要學習跳舞哦~”


    張老師揉了揉最前麵同學的腦袋,那個同學臉上立刻揚起自豪的微笑。


    可惡!我也想被張老師揉腦袋!


    在舞蹈室,大家練得很輕鬆,隻有幾個同學動作不標準,也總是沒耐心,練幾個動作就跑一邊玩去了。但我不在其列,我學的很認真。


    因為我在電視上看過,那些雜技團的節目,主持人說,能把腦袋從背後翻到大腿中間的,韌性都是舉世罕見的。


    但是我可以輕易做到!


    我覺得特別有成就感,練習舞蹈很有意思。


    張老師教了我們基本動作之後,又教了我們《潑水歌》《小草》《七彩陽光》。


    我們唱著“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嘞~”隻穿一條小褲衩,手拿毛巾在全校麵前表演了《潑水歌》,獲得了三等獎。


    又手拉手在台上唱過“你看我的夥伴遍及天涯海角”,幾人站在一起,像小草被風吹得起起伏伏,這回得了二等獎。


    看我表演的劉嬌姑姑,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她來接我回家。


    走過學校的黑板報時,我看見角落裏寫著,“學費:2000元\/學期”。心裏霎時明白了為啥學校會發睡前水果給我們,為啥一年級就有電腦課上了。


    劉嬌姑姑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錯,做了香酥炸餃給我吃,還做了不少菜,可惜我光記得炸餃子了。


    第二天,爹爹還沒回來,劉嬌姑姑麵色有些難看,她說她要出去一趟,讓我在家待著。隨後,從早上到傍晚,劉嬌姑姑一直沒有回來。


    我看著窗外天色一點點變黑,這個家裏充斥著壓抑和沉悶。


    我翻來翻去,沒找到一點吃的,還好家裏有水,我喝了點水,躺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團,睡著了。


    半夜裏,雷光電閃,我被打雷聲吵醒了。


    成片成片的雷電從天空中落下,把那扇青黑色的窗,炸的支離破碎。


    劉嬌姑姑和爹爹都躲在客廳之中,我都不知道他倆啥時候回來的。


    我並不害怕驚雷,心裏反而充滿快意,總覺得天雷如此亮眼,看起來讓人敬畏,又讓人想要追隨。


    爹爹看見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就喊我的名字,我翻身下床,穿鞋,走到他倆附近,我爹一把將我按住,讓我蹲下。


    窗外雷暴陣陣,仿佛雷公在洗地一般,除了驚雷的電白,俱是一片漆黑。


    或許是閃電太亮了,才會襯得所有東西都那麽漆黑。


    我爹不知什麽時候鬆開了壓住我的手,站了起來,走到廚房拿了點東西吃,還問我要不要也吃點。又安慰劉嬌不必害怕,這雷電看著嚇人,實際上也不會落到屋裏,隻要不出去作死就行。


    劉嬌姑姑很謹慎地繼續蹲在原地,甚至挪了個位置,躲到柱子後麵,完全背對了雷光。


    我爹討了個沒趣,又想來安排我,我沒理會他,反而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朝陽台走去——我覺得雷雲在呼喚我。


    陽台和客廳的隔斷是三扇落地玻璃門,有一扇沒有關緊,我走出客廳,站到了陽台上,一刹那間,我感覺我身後的客廳消失了,隻剩下無窮的黑暗。我爹說話的聲音,再也傳不出一點。


    但我沒有回頭,似乎也沒什麽值得回頭的,我往外看去,整條月宴中路都在被雷電犁地。青白的電光擊打在路麵上,水泥地卻沒有火花四濺,反而有一層黑霧似的東西,把雷電吸收了,黑霧之下,是一片流淌的水,那水顏色發黑,流淌不知千裏萬裏,隻有雷電侵入黑霧的瞬間,才能看見。


    此時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隻有漆黑的樹影,和隱沒在黑暗裏的樓棟。


    我突然覺得,如果我就這樣跳下去,會不會被無盡的狂風托起,會不會融入雲層和雷電之中,成為它們的一份子?


    我站在陽台上,感受著自然的偉力,心潮澎湃,過往的孤單和委屈,似乎都被雷電洗滌一空。


    我終究還是沒有跳下去,因為我知道跳樓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電視上跳樓的人要麽進醫院了,要麽進棺材了。所以盡管血液沸騰,全身的細胞都叫囂著讓我衝向雷電,我也沒有理會,隻是靜靜地站在陽台上,欣賞著雷暴降世。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雷雲漸漸退去,世界又變得普普通通,我爹出來把我罵了一頓,我卻好似沒聽見一般,安心地睡覺去了。


    這天晚上,我睡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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