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老幹部局之後沒多久,公公也回來了。


    他的到來像是一片厚重的烏雲,遮蔽了一小片天空,雖然不至於遮天蔽日,但也讓人心中多了幾分陰霾。我心裏有些忐忑,不管做什麽,都收斂了些,害怕被打。牤牤臉上的笑容也少了,整天隻是做事,偶爾才會說笑兩句。


    公公喜歡看電視,要麽看拳擊比賽,要麽看新聞聯播。他一回來,我電視都沒得看了。之前在大姑姑和連芳姑姑那兒,我還看了好些電視劇,襄港府拍的《西遊記》、《少年黃飛鴻》、《絕代雙驕》《聚寶盆》《少年張三豐》《封神榜》……現在統統離我遠去了。


    有一日,爹爹急匆匆來家裏,沉著臉跟公公牤牤商量事情,像是出了什麽大事。我想圍觀細聽,爹爹卻打發我20塊錢,讓我出門買西瓜。


    我拿了錢去了樓下,此時正值盛夏,今天天色陰沉,無端端讓人心頭壓了塊大石頭。我問了西瓜價格,說是七毛五一斤,我裝模作樣地拍拍這個,拍拍那個,學著大人的樣子,挑了個響的。賣西瓜的用鐵秤砣平衡著老秤,吊起那套了紅繩套的西瓜,收了我十七塊五。


    我拿著西瓜回家,爹爹他們還在談事,牤牤帶我去廚房洗好西瓜,又切好了分給他們吃。


    爹爹沒拿西瓜,反而語速極快的說著一些我理解不了的話,牤牤又吩咐我去走廊吃,等我吃完我那塊西瓜回客廳丟瓜皮的時候,爹爹已經露出了笑容,仿佛要去打一個必然會勝利的戰爭。


    爹爹走了。


    大雨傾盆而下,烏壓壓的雷像要把街道打爛。牤牤收了衣服,又緊閉門窗,再不關窗戶,風雨都要闖進來掀翻我們。


    自從爹爹走了之後,公公牤牤變得更忙碌了,甚至有些時候,家裏都見不著他們,吃飯就讓我直接從冰箱裏拿。


    有一天,牤牤遞給我一張紙:


    “《遺書》


    親愛的爹爹娘親,連芳,還有寶貝女兒。我恐怕不能陪你們走接下來的路了……”


    後麵的我已經看不清了,因為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打濕了那張紙。我隻覺得手腳冰涼,喉頭一陣發酸。


    我爹爹他……死了


    我攥著那張紙跑回房間,不敢哭出聲,隻能蒙著被子大哭特哭。


    我爹爹他……死了!


    我當然知道遺書是什麽意思。遺書就是人死之前寫的東西!


    等我的喉嚨終於不再酸痛,我的氣兒也終於喘勻了。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屋裏還沒有開燈。


    我爬起來,跑到客廳找牤牤。


    牤牤無奈地笑了一下,跟我解釋說:“你老子他沒有死,但是你可能蠻久蠻久看不到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爹爹是死了,還是真如牤牤所言……


    可是,如果永遠不再見了,那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不太清楚。


    小姐看我這副樣子,覺得我很奇怪。她在這裏臨時住一段時間,沒多久,就被她父母接走了。


    自從領了那封遺書之後,公公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難看。


    隨便一點小事,他就會大發雷霆。


    有一次,小姐和風仔來找我玩兒,我和小姐正在房間裏說話,風仔跑進來,手裏舉著個打火機給我們看,那個打火機已經被他拆掉了,露出裏麵的電池芯來,他說這個按上麵就會產生電火花。我們就都試了一下,還真是!


    按最上麵的按鈕,下麵的電池芯就會產生一股微小的電流,通過一根被切開的電線傳輸出來。如果用手去觸摸那根電線的切麵,手指會有種微微發麻的感覺。


    “你們在幹什麽?”


    公公的聲音猛然在門口響起,隨即他看見了我們手裏拿的打火機和電池芯,臉色猛地沉了下去。


    “哪個搞壞的?”


    大家沉默著,沒人敢吭聲。


    小姐看看我,又看看風仔,慢慢站起來:“我們先走了!”


    她帶著風仔落荒而逃,手裏的打火機外殼猛地扔在我手心。我猝不及防,接了個正著。


    公公那雙眼猛地瞪著我,想要擇人而噬的野獸。


    我隻覺得心裏悶得說不出話來,像是喉管被人扼住了。但我還是說了:“不是我弄壞的。”


    “還敢頂嘴!”


    伴隨著惡聲惡氣地責罵,一個大巴掌惡狠狠地扇在我臉上,那年我才十歲,體重不超過八十斤,被這一巴掌扇得倒在了地上。


    “不是我!不是我搞壞的!”


    “還頂嘴!”


    一記窩心腳踹在我身上,我臉色慘白,渾身控製不住地發抖,腦門滲出冷汗。我聽見公公的叫罵聲,聽見從我後背、前胸、胳膊上傳來的被人擊打的“砰砰”聲,還聽見了細小的關門聲——小姐和風仔應該走了吧?


    他們回家了,自有他們父母保護。


    可是我呢?我爹爹不在了。


    我想閉上眼睛,但是疼痛和委屈讓我無法這樣做,我隻咬著牙說:“不是我!”


    “頂嘴!”


    公公又踹了我兩腳。


    像是終於打累了,他搶走我手心裏的打火機和電池芯,惡狠狠瞪我一眼,走了。


    我像個被丟掉的破損木偶,扔在地上,沒有人管。


    “苦娃娃,苦娃娃,有一個苦娃娃,她沒有爸爸,她沒有媽媽,沒人愛著她。”


    “苦娃娃,苦娃娃,有一個苦娃娃,她沒有鼻子,她沒有眼睛,她也不說話。”


    雜物堆積的房間,唯一空出地板上,躺著我的身體,我永遠無法理解那些“虐戀”橋段,被人打在身上,是一件很痛的事。


    我很羨慕大姐,以前在郵電局的時候,公公也想打她,大姐就會還手打回去,公公看在大姑姑和大姑父的麵子上,往往不會真的和她動手,都佯裝被她打敗。


    我要不要也打回去?


    我又想起了郵電局的那個冬日,牤牤被打斷了兩根肋骨,而公公,什麽懲罰都沒有受,甚至還在後來說過:“誰叫她還手的?敢還手?打不死她!”


    如果我還手了,我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武功,我會死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窗外的天,徹底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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