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他進來,揚起個職業女兒的笑臉,叫了聲:“爸爸。”


    低頭,收起笑臉,疲憊機械地繼續清潔工作。


    元小東卻不依不饒,跟我說起話來。


    他的話能有什麽好聽的?卻也不能不回應。


    結果說著說著,又說到我胖這件事兒了。


    “爸爸在外麵遇到一個朋友,他說你女兒是不是懷孕了?我聽到……”


    他巴拉巴拉在說什麽我已經聽不見,也不關心了。


    盡管在表演一個職業女兒,我臉上還掛著尷尬附和的笑容,心裏卻已經對他失望透頂。他後麵的話語裏,聽不出一點兒,哪怕一丁點兒對自己女兒的維護。反而全是讚同別人的相貌羞辱。


    如此倒也算了,別人說的我不知道,他還要拿到我麵前來繼續羞辱我。


    元小東後麵大抵是說了一會兒身體健康必須減肥之類的話,我隨聲附和幾下,打掃完畢,上樓去了。


    脫離監管者範圍後,感覺輕鬆了一些。


    雖然二樓也有可能撞到另一位監管者——公公。


    但是他現在攻擊力削弱了,一般不會動手打人。訓斥這方麵呢,嘴也沒有元小東那麽損,倒是不用太害怕。


    洗碗拖地擦桌子,一套操作完。上樓休息。


    今天做菜更累了,總是有些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再這麽繼續下去,會不會完全磨滅自我。


    如果……我不再是我,那還不如在我還是我的時候就死去,可能會更好一些。


    這樣的殘酷現實,讓我在閑著的時候,更加不敢去思考,因為答案是什麽,可能我潛意識裏早就知道了。


    何況,每天做髒活累活,已經很磨滅心誌了,加上負麵情緒需要紓解,根本就沒有大量的時間用來思考改變。


    隻有做事、害怕被罵、做事、被罵、盡力表演一個不會被罵的人。


    筋疲力盡。


    晚上從醫院回來,撞見元小東在樓下。


    好了,沒得說的,今晚也要打掃。


    我開始掃地,元小東指指點點,叫我別把灰塵揚起來,到時候濺到茶幾上,又要重新擦。


    我掛起一個虛偽的笑容,點頭稱是。


    門口進來一位女士,元小東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立刻端茶倒水,倒好茶水才拿起掃把接著掃。他們教導過,掃地要兩隻手都把住掃把,腰要彎著,盡管我覺得這樣的姿勢很辛苦,但是監管者就在眼前,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


    那位女士泰然自若地坐著,喝了口茶,讚歎了兩句茶水,又看向我,讚許地說:“喲,元總,這是你新招的保潔阿姨吧?”


    安靜,元小東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卡殼和尷尬。


    他尬笑了一下:“嗬嗬,是我女兒。”


    這下女士不自在了,隨便說了兩句客套話,讓元小東有空去她們家玩兒,就匆匆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女士是隔壁蔣老板的老婆,他們的女兒可是千嬌百寵的大小姐,因此不會料到一個灰撲撲端茶倒水麵容憔悴掃地姿勢標準又辛苦的人,是號稱資產上億房地產開發商倒周府著名人物元小東的女兒。


    女士走了,我心裏又委屈又痛快。


    委屈自然是因為我很累。痛快是因為終於有人把這層點破了。


    我為什麽要幹保潔幹保姆幹護工?


    元小東卻沒覺得是他有什麽問題,隻是罵我:“你看看你!穿的跟什麽似的!又老又土!別人才會把你當保潔!真丟人!”


    元小東氣急敗壞地罵完我,繼續喝他那幾千塊一兩的茶葉。


    我沉默著,瑟縮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卻是又黑又灰。


    可是,明明很暖和……


    不,已經不暖了。


    寒風一個勁往我身上吹著,如果我有眼淚的話,大概在被罵廢物的那個晚上,已經流幹淨了。


    我沉默的掃完地。


    上樓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我連澡都不想洗,跟江蘇蓮說著剛剛發生的事兒。


    江蘇蓮很驚訝:“你高中的時候,你爸爸不是對你很好的嘛?還每個星期都來接你。他現在怎麽會這樣?”


    我又難過又怨恨:“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就是覺得很討厭他!不想看見他。”


    江蘇蓮勸道:“你還要上學……”


    我打斷道:“我會繼續演下去。不過我覺得好累啊。”


    江蘇蓮歎惋了一會兒,說起了她家裏的事兒。


    又發了些照片給我看,都是仙子腳那邊的景色。


    田園山野啊,我已經很久沒去過了。


    難怪牤牤會喜歡待在沙場。


    大概在廢棄的四郎口,不用看到公公和爸爸這種人,也是一種幸運吧。


    我勉強擦了擦臉,冬天可以兩三天洗一次澡。不過我在南寧已經養成習慣,基本天天都會洗澡。


    洗完澡之後我擔驚受怕地睡了。中途驚醒好幾次。


    第二天一早,我打掃完衛生,元小東和王小斌領著兩個女孩子進來了。元小東介紹這倆女孩子是王小斌的外甥女,在他的公司畢業實習。


    兩女孩以為我是保潔,對我客氣地笑了,點了點頭。


    我也回以微笑點頭,今天做事的時候,更加尷尬地手腳不知道放哪兒。


    我大三,人家大四。


    都是大學生。但是她們做文職工作,我卻隻能當保潔阿姨。


    我默默地把心酸咽下,掃完地。公公買菜回來,我做好飯,送到醫院去。


    跟牤牤說新鮮事兒的時候,把昨晚和今早的事兒都說了。


    牤牤聽了之後有點生氣:“蔣老板做的就不是正經生意,他老婆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人。”


    牤牤這話真是不公平,她應該罵爸爸才對,人家蔣老板的老婆到底是什麽人先不說,至少我看起來的確是個灰撲撲的保潔阿姨。


    當然,我沒有說保潔阿姨不好的意思,靠勞動吃飯,都是光榮的。隻是……我相比同齡的大學生來說,屬實丟人了。我長得胖,像懷孕的人。我長得醜,穿的土,比一般的保潔阿姨難看多了,站在哪兒都是丟人的。


    等我帶著飯盒回到元小東那棟樓時,兩個同齡的女孩子坐在我擦得鋥光瓦亮的辦公室裏,坐在光亮如新的辦公桌前,窗外的陽光照在幹淨到反光的地板上,又反射在她們臉上,我不由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


    她們是天使,而我。


    是一隻被陰溝蠶食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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