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元小東也沒那麽能忍。


    他指責牤牤:“你整天上躥下跳搞事,王小斌是我的摯愛親朋,他幫了我多少你知道嗎?房子就是他租的,他說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我說他幫我,你一點都不肯聽,不肯信。不幫著我拉攏他也就算了,還整天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人家能不說你嗎?”


    “穿的破破爛爛,丟我的臉,害的我連錢都借不到。哪個大老板會有你這樣的老媽?老媽子還差不多!”


    “你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指點點?我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從來都不是你和爹婆!”


    “你又沒給我生幾個得用的兄弟,也沒給我在城裏買幾套房,更沒有給我幾百萬存款,還盡給我添麻煩!你給我滾出去!”


    元小東越說越惱火,在一樓拍桌子踢凳子,把他七十多歲的老娘連推帶踹地趕出了門。


    牤牤說到這裏,已經是痛心不已,她泣不成聲,好一會兒才告訴我:“後來是你姨牤牤來接我,我在她那裏住了幾天,才到你姑姑這裏的。”


    這段往事,在我陪著牤牤的幾個月裏,她經常同我說,尤其是元小東那句“沒有給他生幾個好兄弟、沒有給他在城裏買幾套房、沒有給他幾百萬存款”,深深地刻在她心裏。


    那段時間,牤牤的表現甚至可以說不太正常,從前我從未見過她拂袖而去,連一分鍾都不肯等我,明明就在一條街上,隻相隔幾十米,她卻好像聽不見我喊她等一等,她在潛意識裏不斷地逃離食品站,逃離元小東。


    換句話說,元小東給她帶來的精神傷害,已經讓她產生了如遇猛虎般的原始恐懼,激發了生物最底層的基因本能,甚至觸發了某種意義上的精神失常。


    在大姑姑酒店頂樓那段時間,我不愛下樓,牤牤會在樓下給大姑姑幫忙,我就在樓上看書學習,中午的時候牤牤會回來做飯,有一次大姑姑還買了野豬肉,牤牤拿了一點,炒螺絲椒給我吃。


    我不太喜歡吃野生動物,一是覺得這有可能違法,二是破壞環境,第三擔心病毒。不過我還是順著牤牤說了些誇讚她手藝的話。


    牤牤蒼老的臉上浮現一個笑容:“這可是好東西,你公公最喜歡吃。當年你爸爸也買……”


    牤牤說到了爸爸買野豬肉的事,又開始流淚,這種淚水幾乎是無法控製且毫無預兆的。而這樣的場景,在整個冬春時節不斷重複。


    隻要開始說話,三五句之間,就會提起元小東,隻要提起元小東,牤牤就會控製不住地流淚。像是一個為了供養果實而被榨幹所有養分的老樹樁,為什麽是老樹樁?


    因為果實長成大樹之後,嫌母樹礙事,把她砍斷了。老樹樁大概不明白自己怎麽遮擋了新樹的陽光,不明白從自己身上掉落的果實,為什麽要砍斷她這位母親,因此隻是日夜泣血。偏偏她又是頑強的植物,一時之間不會死去,隻能日夜泣血。


    牤牤可能抑鬱了。


    當然,不一定達到抑鬱症那麽嚴重。但她這個症狀,非常像抑鬱。


    隻是牤牤從來沒有想過要離世。


    她的心中背負著很多的愛與責任。


    即使她恐懼元小東給她的傷害,她依然會在我回來那天出現在食品站等我,給我做晚飯。


    即使元小東對她做了這麽過分的事,說了那麽難聽的話,如果我還要在元小東家裏生活,她也不會對我說出來,她擔心我對元小東有意見,到時候讓我自己難做。


    即使她心情遭受了巨大打擊,她還是會幫著大姑姑做事,給她酒店洗碗、打掃衛生。


    我曾經因為牤牤幫大姑姑做事十分不高興,因為那時候大姑姑的酒店正在裝修,牤牤來幫她拖運磚石還有一些帶釘子的木板,爸爸嚴令我盯緊牤牤,說做這些事對老人家來說太危險了。我就在勸說牤牤無果之後,打電話給爸爸說了這事兒。爸爸聽了之後很生氣,果然不許牤牤再幫忙。


    牤牤知道之後對我就沒個好臉色,質問我為什麽打電話告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牤牤站在大姑姑酒店的門口,水泥小推車裏還裝著許多建築廢料。牤牤推開我,硬要繼續搬磚。最後傍晚邊,爸爸把我和牤牤接回錦繡花園,我又勸了好幾天,這事兒才算過去。


    牤牤對我說:“你看不慣我幫你姑姑,那我幫你爸爸的時候,你怎麽不打電話給你姑姑說呢?”


    當時這話把我問愣了,但實際上我不是看不慣她幫著姑姑,隻是單純的心疼她老人家勞累,覺得她做這些事確實危險。


    但是想一想,牤牤不管是為爸爸、公公,還是為大姑姑做事,我都會心疼她勞累,唯獨她給我燒飯做菜,我竟不發一言。


    由此可見,我到底還是存了私心的。


    就像元小東說的:“牤牤不讓你做,你就真不做了?你要真心要做,她能攔得住你?”


    吾日三省吾身,確實不大對得起牤牤乎?


    自打對牤牤說了讓她多為自己考慮的話之後,我也逐漸意識到,其實牤牤比我還要困苦,我雖然暫時受製於人,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因為接受過平等的教育,我從不覺得一個人應該為了別人無底線地犧牲一切,哪怕這個別人是自己的親人。


    牤牤的靈魂經過七十多年周圍環境和長輩、同輩言傳身教的渲染,已經被打上了思想鋼印。她能對我說出“將來嫁了人,就算打死你,你也不能離婚”這種話,而且自身也確實即使被打進骨科醫院住院三個月,出來不僅不離婚,還能在之後的人生中繼續給打她的人洗衣做飯,可見這種思想禁錮的厲害。


    隻是,思想禁錮再是厲害,也永遠無法完全磨滅人性,即使受到這麽多年的扭曲人性的教育,牤牤依然會在被傷害的時候本能性地逃離。


    在人性與禮教的對抗上,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總相信,生命的本能,會衝破禮教的束縛。


    或許可能短時間內無法見效,甚至可能不是在一個人、在一代人身上見效。


    但,禮教隻有過去,我們卻有無盡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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