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鳳凰兒出門,特別留意偷兒的行蹤,自從練了彌勒教的內功,輕功更上層樓,跟蹤人不被察覺,出手也加倍快捷。她不僅收服了張快手,還常常在其他偷兒欲下手時壞其好事,先抓人再學偷的本事。一年半載下來,她就把江陵的偷兒全得罪了。仗了武場人多勢眾,鳳凰兒在江陵所向披靡,單槍匹馬的偷兒尚能忍氣吞聲,成群結夥的幫派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江陵城一南一北兩派偷兒,自從雙方都有人馬折損在鳳凰兒手中後,聯成一氣,決意好好報複鳳凰兒一回。


    鳳凰兒風聞偷兒們要報仇,卻是不怕。她的古怪暗器如今添了花樣,有黏糊癢人的蚯蚓線、專苦人口腹的黃連香、迷惑對手視線的黃花地丁散別人的暗器多是鐵製、或是喂毒,她全不稀罕,就地取材,自創出各式小玩意。


    那一日,鳳凰兒依舊昂首挺胸滿大街晃悠,不見有人來找她麻煩,便悠然踱到破廟。一進門,當空一張漁網掛下。鳳凰兒暗暗好笑,身形一搖,早溜出網下,順手一牽,把網拉到手裏,傲然站定。她姿勢剛擺好,已被二十多人團團圍了。這小小陣勢怎能難得倒她?打了個旋子,晃出圈去,雙拳緊握,虎虎生風打出一套迎風掌。這是武師李天成的絕招,以柔克剛,看似迎風弱柳,實則四兩撥千斤,伺機發動,攻其不備。


    四遭黑壓壓盡是人頭,鳳凰兒不必猶豫,出手打的反正都是敵人。她人小靈動,飄絮般左穿右繞,不一會兒攪得偷兒們陣腳大亂,時常一拳打去,她已溜到他人身後,拳頭就揍了自家人。更妙的是,兩派偷兒原本就有隔閡,被鳳凰兒一攪和,挨了對方的拳腳難免有氣,有時打不著她,故意朝另外一派的人暗踹上一腳。一來二去,局麵越來越混亂,兩派越來越不和,衝天的火氣就要爆發。


    鳳凰兒察言觀色,心知勝算就在這裏,挑得他們亂了陣腳,她一個人才能有機可乘。武師楊荊的滿城飛花暗器功夫對付群攻最有效,她使完迎風掌,趁隙取出得意暗器,當空這麽一撒破廟裏頓時炸開了鍋。軟綿綿的蚯蚓爬到了偷兒們的脖上,苦澀的黃連香霸占了他們的舌頭,蒲公英花瓣如迷霧遮擋住他們惡狠狠的雙眼。眾偷兒為求自保,都把沾身的暗器胡亂往旁邊抹,幾下一弄,又互起了紛爭,毆打在一處。


    鳳凰兒伺機施展開副總教頭淩雨風所教的千葉如來手,纖手翻飛,不費吹灰之力點了偷兒們的穴道,二十多人就此全軍覆沒。這些偷兒沒幾個正經練過武功,但若齊心協力,鳳凰兒未必能討了好去。當四海武場的師兄們聞訊趕到時,無不驚出一身汗,鳳凰兒滿不在乎,樂嗬嗬地返回武場去了。


    這一役讓她揚名江陵城,全城的偷兒沒有不知道這位女煞星的。但鳳凰兒風光歸風光,包括師兄們在內,沒人敢把她的英雄偉績有絲毫泄露給霍四海知道。


    眼看鳳凰兒十六歲生辰就要到了,琴娘抽空到她房裏,詢問她有什麽心願。這兩年以來,鳳凰兒在外闖蕩,見識大長,聞言隻是盯住琴娘癡笑,抿了嘴不說話。


    噫,你到底想什麽呢?琴娘看她欲言又止,忍不住發問。


    我在想什麽時候,琴娘作我娘就好了。


    小姑娘家,也來取笑。琴娘羞紅了臉,萬想不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呼之欲出的滿腹心事,齊齊被這丫頭看了去,怎能不讓她臉似火燒?


    琴娘忘了?鳳凰兒最仰慕的便是紅線,這回我就要做根紅線,把爹和你牽到一處來!


    琴娘一把摟住鳳凰兒,緊緊地貼在心口,心裏又酸又甜,想不到識破她心願的竟是這丫頭。鳳凰兒盯著琴娘飛紅的臉,從她眼角看出喜悅的意味,湊上去親了一口,道:這事若成了,就是送我最好的大禮!


    鳳凰兒生日那天,眼皮直跳,覺得有好事臨門,果然,一出門就看到張快手堆著笑臉候著,身旁備了一頂綠油小轎。張快手見麵就是一個長揖,引得她咯咯直笑,上了他的轎,任他帶到了破廟中。


    說,你有什麽事要求我?鳳凰兒語音剛畢,黑壓壓擁入一群人來,定睛一看,大半是被她抓過的熟人。她心中一緊,卻見眾人恭敬低首站了,張快手長吸一口氣,哭喪著臉道:兩年來承蒙大小姐眷顧,小的們有幸教了些微末技藝,也不敢居功。大小姐天天照看我們,原是沒錯,可小的們都是靠偷偷摸摸混口飯吃,如今被大小姐一張揚,天下人都識得我們,便沒活路可走。鳳凰兒心道,原來是被我逼慘了,不知是真是假,故作不解道:既是如此,你們不妨換個地方,正好行走江湖,不亦快哉!


    眾偷兒你看我,我看你,一肚子話也不敢說,生怕再惹出她什麽奇思妙想來。還是張快手膽大,斟酌說道:大小姐,今天是您十六歲芳辰,小的們無以為報,隻能送您一份大禮。弟兄們商量了一下,如今最好的去處,便是大夥兒一起拜在大小姐門下,任由大小姐差遣。有大小姐的聰明才智,相信弟兄們今後定有好日子過。


    鳳凰兒被他說得心花怒放,按下激動,故作矜持,轉頭問其他人道:你們真這麽想?眾偷兒一個勁稱是,張快手見她意動,頭一個跪下,朝她拜道:請大小姐收留我們!眾偷兒隨即紛紛拜倒,一派恭敬,鳳凰兒哪知江湖凶險,看他們心悅誠服的樣子,先笑開了花。於是,江陵空空幫正式成立,十六歲的鳳凰兒成為一幫之主,掌管屬下六十餘人的生計。


    前兩日,鳳凰兒無非諄諄教導手下,要安分守己,助人為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聽得眾偷兒頭皮發麻,雙腳打戰。又過一日,大夥兒暗自商量過,再這樣下去仍是沒法活,非得要鳳凰兒鬆鬆口,給條生路。


    鳳凰兒經不住張快手軟磨,思忖著也是該讓手下沾沾油水,於是乎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去了翠羽樓。這一頓,鳳凰兒花掉了一個月的月錢。但是,毫不心疼。此後,每隔三、五日,偷兒們就因沒油水而神情懶散,而幫主大人自會體恤下情,請客吃飯。


    鳳凰兒對使喚金銀毫無分寸,幾下裏用光了一直來的積蓄,尚不自知,一見沒銀兩,就找賬房去支。次數多了,賬房先生的臉忽然就青了,人忽然就病了,鳳凰兒慢慢地也找不著他了。


    這天鳳凰兒從破廟回來,一進屋,迎麵棍影飛閃,鳳凰兒情知不能用輕功躲避,閉目挨打。怕了半天,卻沒動靜,原來老爹霍四海虎著臉,顫著手,遲遲打不上去。鳳凰兒長得越來越像早逝的湘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怎忍心下得了手。


    說,你為何用了那麽多銀子?霍四海丟下棍,心口犯疼,你是高明了,居然成了幫主!霍四海一想到這事就頭疼,這是他女兒嗎?沒傳她什麽功夫,照樣惹了一身江湖恩怨。


    我是為了江陵城的老百姓。鳳凰兒見他知悉一切,幹脆和盤托出,你看,有我管著他們,他們再沒出去偷出去搶,百姓可有福了。


    霍四海怒道:但我霍家有難了!你一個女兒家,跟一群賊混在一起,叫人家知道了天,怎麽嫁人?鳳凰兒插嘴道:女兒家怎麽了?賊又怎麽了?爹,你太看不起人


    好好!你去,我不管你,但從今後,你休想從家裏多拿一個銅板。霍四海也惱了,徑自走到門口,一回頭決絕地道,我賺的銀子,不是養賊的!


    爹鳳凰兒氣得一跺腳,委屈地衝他背影喊,什麽賊啊賊的,他們都改邪歸正了!


    既然斷了家裏這條財路,又不能偷不能搶,鳳凰兒一下要安置這數十號人,真有點淚愁煞的意味。丫頭苦思了一日,在房中長籲短歎,走動不停,待出得門來,卻是喜上眉梢,開心得什麽似的。


    爹,我給你找了幾十個武師,個個有勇有謀,你看可好?


    竟然想把全江陵的賊都引到家裏來!這回,又把霍四海氣暈過去了。


    自從鳳凰兒異想天開,要請江陵城所有的偷兒去四海武場做武師後,霍四海半月沒有搭理她,月錢也從二兩降為一兩。鳳凰兒想盡辦法,暗自安排一批人到霍家的馬場幹活,搬運馬糞,養護草皮,處理雜務。她的師兄們知道了,隻能拚命幫忙遮掩,好在就圖一口飯吃,開支並沒有太大,竟在霍四海眼皮下混了過去。


    每日,她依舊會到破廟晃一圈,偷兒們習慣上那裏向她求助。某天午時,她依稀看見有個眼熟的身影一閃,等追出去,看到一個老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口。她心存疑竇,立即飛步趕上,那人卻腳下如風,不一會兒就湮沒在滾滾人流中。鳳凰兒仔細看了看四周的道路,疑心他是從城門出去了,追過去找了很久,沒再見到那個身影。


    她驀地回想起彌勒當初的話,一天就沒了心情,怔怔地回到四海武場。次日決定找到那老者,人多力量大,當即召集手下齊聚破廟。


    聽我說,有一位很厲害的高人,就在江陵城,幫我找他出來。


    張快手道:不知他老人家是何模樣?眾偷兒皆豎直了耳朵,想聽鳳凰兒一說究竟。


    鳳凰兒沉吟道:嗯,他易容成一個老頭兒,大約六十上下,不太瘦,也不胖,還算仙風道骨。昨日午時可能走出過南城門。眾人你望我,我望你,都覺特征太少,難度極高。


    哎呀,不管如何,街上那麽多老頭兒,一定能找到他!你們全部出去,給我搜!


    鳳凰兒坐鎮空空幫總舵,運籌帷幄,在江陵城鋪天蓋地搜尋彌勒的下落,線報也跟街上吆喝似的不斷傳來:


    報據守南城口的衛兵們核計,昨日午時出城的老人共有七十二個,其中四十人身強體壯,自行走出城門,大部分都看不出可疑。


    那四十人中有沒有孤身一人出城的?不知道?再查!


    是。線報本來查到這些很得意,誰知還是討不到一句好話,怏怏走了。


    報據城南守衛大哥回憶,有一老頭兒甚是古怪,昨日出城健步如飛,身形甚快,完全不似老人;可傍晚回城時走得極慢,似乎腿腳不便,顫顫巍巍,判若兩人。


    哦?鳳凰兒笑道,這位守衛倒也細心,他如何知道是同一人?


    回幫主,守衛說他那時正在吃鹵蛋,那人走得太快,他不小心把汁水濺到那人鞋上,這才記得。


    他可知那老頭兒如今身在何處?


    他見那老頭兒形跡可疑,已派人盯上了。


    鳳凰兒嫣然一笑,讚賞道:好!把這位守衛大哥的名字記下來,回頭我寫信給縣老爺,保舉他做個捕快哎呀不行,他守城時開小差,還是罷了。剛笑完又想,不對,真是彌勒,他武功甚好,有人盯梢怎會不知?早去看看為妙。


    拉了手下行到那守衛說的地點,草屋一間,破爛不堪,真是高手所住,大概出自丐幫。哐當,鳳凰兒腳下吃痛,看到一口鐵鍋橫飛而出,內裏的湯汁濺得四處都是,尚聞到熟狗肉香。再看,一地的木屑,散落的斧刨锛鉞,此間主人該是木匠才對。


    鳳凰兒微微失望,彌勒決不是這樣子的,她一定找錯了人。


    正在這時,門外進來一個老頭兒,和她撞了個正著。他一雙豆眼精光一閃即沒,臉上皺紋縱橫,比犁過的田地還坑窪,頗有點高深莫測的奇人麵相。鳳凰兒上下打量了一下,的確是昨日看到過的那人,身材和彌勒差不多,登即拍手笑道:沒錯,就是您老人家!師父在上,受鳳凰兒一拜。她一個響頭磕下,麵前空空無也,轉身一看,老頭兒站在身後嘿嘿笑。她起了好勝心,連拜十數下,老頭兒身形如風,呼啦就沒了影子。她隻得站起,叉腰大叫道:你瞧不起人!


    老頭兒彎腰咳嗽,咳聲中仿佛忍不住奚笑,聽得鳳凰兒皺眉,轉念一想:師父如不嫌棄,請移步舍下,鳳凰兒稍備薄酒,以示心意。老頭兒方欲搖頭,末了聽到個酒字,兩眼放光:我不是你師父,不過,有什麽酒不妨說來聽聽。鳳凰兒念頭飛轉:是我四海武場特製的鳳凰酒。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且用了梧桐做酒杯,所謂鳳凰嗚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你道滋味如何?她一急,把琴娘教的《詩經》也拋了出來。她雖不愛讀正經書,但書中言及鳳凰的,倒記得清楚明白。


    那老頭兒莞爾而笑。英雄難過美酒關,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歎氣,終於還是忍耐不住,一腳踏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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