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初夏,皇室都有溯離水西行,往上江行宮避暑的慣例。六月頭上,就會有禮部尚書奏請皇帝選吉日出京,鑾駕由離都清和宮朱雀門,經奉天橋過離水,上朱雀大道,彎至上江禦道的碼頭登船。京城離水兩岸市麵繁華,不但陸上行人如織,江麵上也是輕舟穿梭,千帆齊發,每年隻有這一兩天,方圓兩裏內百姓們回避的一個不見,十幾裏江岸黃帷垂地,侍衛林立,一派肅殺。禦駕所乘三層龍舟兩隻,各有漿夫兩百人分兩班行舟,一隻由皇帝領親王、近臣、內監登乘,皇後、妃子、女官侍奉太後和兩位太妃登乘另一隻隨後,水兵武將、侍衛大臣所乘座船二十餘隻隨駕同行,更有前導、護衛、殿後、負載禦用事物的輕舟不計其數,蜿蜒七八裏,浩浩蕩蕩西行。離都東西各有水門一座,往日正門關閉,隻開下方小門,放來往商船漁舟通行,在這幾天便有京城水師總兵督導軍士重新油漆正門,紮黃緞,張彩燈,及至這一天清晨,關閉小門,軍士二十人在兩岸城頭搖動鐵盤,用鐵索絞起水門上兩道門閂,另有輕舟兩隻,在水麵上以鐵鉤借離水潮流拉開千斤過龍門。


    今年從過龍門出京的鑾駕與往年不同,隻有太後的一隻坐船出京,隨駕的隻有護衛的大臣,排場比往年要小了一半。


    皇帝沒有隨太後同行有個極大的緣故,隻因六月十五又逢各地藩王六年一度的進貢朝見大禮。慶熹四年秋,太後仍在攝政,那一年最大的事便是皇帝大婚選妃,皇帝當時隻有十八歲,僅這一件事便繁文縟節之極,令他焦頭爛額,加之皇帝的同胞兄弟景儀十六歲成年選邸,加封為成親王,又要準備接著的親政大典,一年裏沒有清靜的時候,故而對那一年藩王進貢的事已經沒什麽印象。今年可以說是皇帝親政以來第一次受藩王覲見,不但皇帝十分重視,京中各個衙門也是聞風而動,忙得足不沾塵,哪有閑心避暑。


    以往藩王進貢,一向是在秋季,但因上次藩王朝見之後一直留到皇帝親政大典完畢才各回藩地,當時已是十一月頭上,天寒地凍,尤其是北方的幾位藩王,一路上更是大雪紛飛,苦不堪言。太後母親的娘家是涼州的藩王,當時的涼王正是太後的舅父,年老體衰,感染風寒,次年就因肺疾去世。太後因見各地的藩王為九月的朝見,大多在盛夏酷暑就要啟程,回去時又難免天冷辛苦,故將朝見改在六月,如此藩王們啟程時天氣尚不炎熱,返回時已近初秋,免去了許多顛簸。


    對皇帝來說,避暑倒是件無可無不可的事,拿皇帝自己的話說:到處都是黃帷子圍著,什麽都看不見,有什麽可樂的?皇帝搖著扇子,在花園的樹陰底下乘涼,蟬棲柳梢,斷斷續續地嘶叫著。朕也不覺得這宮裏熱到什麽地步。


    吉祥正伏在石桌上奮筆疾書,聞言抬頭道:皇上自然是不稀罕,奴婢幾個倒想沾皇上的光出去走走。


    誰說不去了?從這裏到上江,快馬不過半天的路程,等事情一完,咱們騎馬去。


    吉祥道:隻是等朝見之後,隻怕就快入秋了。皇上不是打算十二個藩王一一接見嗎?


    皇帝看了看吉祥正在抄寫的名單,道:這倒不要幾日,幾個重要的親王,朕打算帶他們一同去向太後請安,其餘的六月二十日之前就遣他們回藩地。說著不由冷笑,他們在外為王,過的是逍遙快活的日子,六年才來一次,就抱怨不迭,朕就要他們酷暑之下跋涉回去,他們吃點苦才知道王爺不是這麽好當的。


    吉祥一向穩重,隻是微微一笑道:皇上聖明。


    皇帝突然問:怎麽沒瞧見辟邪?


    如意在園子的月亮門洞前笑道:皇上先前的口諭:此刻誰都不見,辟邪來了有一會兒了,沒敢通報。


    皇帝笑道:你別和朕慪氣,叫他進來。


    天氣已經有些炎熱了,辟邪卻仍是冰雪之姿,在外麵等了大半天,卻一滴汗也不出,請過安後道:皇上要奴婢打聽的事,已經知道了。


    吉祥如意悄悄屏退,皇帝點頭道:講。


    其他藩王且不用說。四個親王那裏除了涼王為了向景佳公主提親,親自來朝見之外,其他三個親王均遣了親王世子代替。


    什麽?皇帝已經怒氣上湧,臉色鐵青地皺著眉,六年一次的大典,竟然都敢不親自進京


    想必三位親王會稱自己已經年邁多病,不能奔波,再者也沒有幾年壽數,皇上年富力強,自然會由年輕的大臣輔佐,自己的世子雖然隻是庸才,但望能早日麵聖,得皇上提攜。


    說的很有禮啊。皇帝怒極反笑。


    辟邪接著道:隨涼王同來的有他的司禮大臣和十六名內臣,想必是為議親一事方便。另外由涼州兩名提督點了五百人護衛,不算僭越。


    皇帝道:此刻涼王隻想先迎娶景佳公主下嫁,自然不會多生事端。


    洪親王的世子卻在六月初一才啟程,帶了提督四人,總兵六名,精兵兩千快馬兼程,一路上騷擾地方


    哼,皇帝冷笑道,他不過是母後的外甥,就這般的耀武揚威,等到他再做了親王,天下還有他放在眼裏的人麽?


    皇上若問他這個罪名,洪王父子必定以沿途所經多峰一帶流寇眾多作為借口搪塞。


    另外的呢?


    西王白東樓的世子,乘船溯寒水北上,護衛的士兵有一千人,六名參將,但是,這六名參將中有兩個不是漢人。


    苗人?


    正是。朝中曆來沒有苗人做官,這兩個人的來曆蹊蹺,似乎武功很高。


    苗人作亂還是近兩年的事。西王藩地西鄰苗疆,南接大理,憚壓苗人,原本就是西王的職責。前幾個月皇帝還因西王平寇不力下詔問過話,西王當時回奏道,苗人士兵居無定所,來去無蹤,一旦掃蕩,便竄入大理境內,實難平定。


    如此看來,白東樓和苗人素有勾結,可惡之極。


    更關鍵的是,西王世子不會平白無故地帶著這兩個苗人進京,分明是想和什麽人有所聯絡,或是談判,隻是不知對方是誰,到底要商議的是什麽事。雖說西王指使苗人假扮來京朝見的大臣,已是大罪,但為了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現今也不能打草驚蛇。


    東王呢?


    辟邪笑道:說來慚愧,奴婢對東邊的事不太清楚。隻知道東王世子杜閔這次帶的人中有一個絕頂的高手。


    什麽意思?皇帝對江湖上的事不清楚,不由一臉迷茫。


    這個人叫雷奇峰,據說他的武功已經到了摘葉飛花,以氣禦劍的境界,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殺手,若非他的名聲實在太響亮,以奴婢這般孤陋寡聞,絕對不會知道東王座下已經招攬了這等的高手。


    摘葉飛花?皇帝笑道,你別和朕打啞迷,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辟邪想了一想道:就以大內侍衛而言,多半不等發現他近身,便會給他摘去頭顱。


    皇帝不由打了個寒顫,道:東王勢力極大,世子上京朝見少不得要帶千八百人,還會用這樣的高手保護?


    辟邪道:雷奇峰是個殺手,自然不是為了保護東王世子,而是為了來殺人。


    皇帝突然憂心忡忡地道:如果他想對朕不利


    東王就算跋扈,還不至於如此大逆不道。辟邪的臉色幾乎是在強自忍笑,即便雷奇峰狗膽包天進宮行刺,侍衛當中能擋得住他一招半式的人還是有兩個。


    一招半式之後呢?難道宮中這麽多侍衛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


    侍衛中恐怕沒有。辟邪說這句話時已經忍不住笑了,但皇上無需過慮,任憑怎樣的高手來犯,皇上身邊有個人定能護駕。


    皇帝仔細想了想,不得其解,問道:誰?


    奴婢的大師哥。


    吉祥?皇帝十分訝然,吉祥?


    正是。辟邪低聲笑道,奴婢大師哥的劍法出眾,皇上想必不知。


    皇帝的神色已變得十分興奮好奇,向園子外張望了一下,低聲問道:他的武功很高?


    極高。辟邪一樣地竊竊私語道。


    不如讓他進來演示一番。


    辟邪忙道:萬萬不可。大師哥知道奴婢漏了口風,現在不會說什麽,隻怕到了晚上,就會來要奴婢的項上人頭。


    皇帝不由大笑了幾聲,隨後一臉遺憾道:可惜朕不能親見。


    辟邪笑道:這倒不妨,奴婢雖隻懂一招半式,卻可學給皇上看。


    好,皇帝撫掌道,拿個什麽事物比劃一下也好。


    辟邪走到一邊的柳樹下,折了一根纖細柔軟的嫩枝,奴婢失禮了,皇上恕罪。


    皇帝點點頭,隻見辟邪眼中的笑意消散,雙眸中金光一盛,手腕輕輕一抖,柔軟的柳枝突然挺得筆直,枝條上的葉子被激得飛散,在空中慢慢飄落,辟邪舉起右臂,在空中疾刺了一記,隱約挾驚雷破空之聲,刺得皇帝耳膜微微發痛。辟邪婉轉一笑,柳枝才慢慢垂了下來。辟邪不顧皇帝一臉驚異,將柳枝呈到他麵前道:奴婢學的是大師哥的內家劍法,不似侍衛們舞的好看,皇上請勿見笑。


    皇帝記得辟邪隻淩空刺了一下,卻見細嫩的柳梢上竟穿了三片柳葉,驚駭之餘不禁笑道:你把朕搞糊塗了,這是什麽法術?


    辟邪道:奴婢隻是學大師哥平時練劍,雖說奴婢和大師哥發力的手法不同,但終究還有幾分形似。


    這不過是柳枝,如果是真劍呢?


    這奴婢倒不知道,宮裏除了侍衛,還會有誰耍刀弄槍的。


    傍午的涼風悠悠吹入花園中,一整日的暑意漸漸消散,連夏蟬也恬靜地享受著遲來的清涼,忘了聲嘶力竭地鳴叫。吉祥和如意正覺得清風拂體,精神大振時,卻見辟邪微笑著走出來。


    皇上傳二位師哥伺候。


    兩人進到花園裏麵,看見皇帝更是神采奕奕地站在柳蔭下,手裏還持了根柳枝,不斷嗤嗤有聲地淩空虛刺。


    ※※※


    六月初十,各地藩王已陸續到京,根據皇帝旨意,隻攜從官和侍衛百人入京,其他護衛兵士均在南撫民門外十裏紮營,不得入城。


    督導撫民門外的藩地軍隊原應是離都戍京大營的差事,但因慶熹元年,離都京營受人煽動作亂,由太後外戚的四位親王鎮壓後,及告解散,所以如今這個棘手的差事就交給了九門提督衙門。九門提督袁迅自從接了這個兩頭受氣的差事,就整天唉聲歎氣,藩王都是皇親國戚,一個也不能得罪,但如藩王手下那些囂張跋扈的鷹犬惹出事來,朝廷又不免問自己一個戍備不力的罪名。不得已派了衙門裏的一名督統點了五千人在撫民門外紮營,分派朝廷撥下的犒賞事物,並戍守關防。


    六月十二,洪王世子洪定國到京,入住白虎大道的驛館,他所帶的兩千人如今隻有三個中軍官統領,這天傍晚就有一百多個士卒結群離開大營要往進京的驛道上走,九門提督的坐探立即飛報城外的督統楊力和得知。


    楊力和不由慌道:快點齊兩千人馬,在他們上官道之前截住他們。


    一旁正陪著他在涼棚底下乘涼的遊擊將軍陸巡卻道:大人且慢,這萬萬不可。


    為什麽?


    兩千兵馬攔截區區一百人,被上麵知道不免會怪罪我等丟了朝廷的臉麵。


    是是是,言之有理。


    以末將之見,隻需派個二三百人在官道上設了關卡,待他們到來,將他們勸回去也就是了。這裏叫人報與袁大人得知,京裏自有袁大人調度,我等再奉命行事,不致有差池。


    待他們上了官道,不免遲了。


    上了官道自然離他們的營地也遠了,就算勸他們回去不成,要強加扣留,也不至於讓他們通風報信,挑撥是非,激起嘩變。


    嘩變兩個字驚得楊力和一身冷汗,道:有理,雖說隻有一百多人,卻事關重大,不知派誰攔截他們好?


    陸巡已知這個燙手的山芋又被楊力和拋了回來,笑道:主意是末將出的,自然由末將走一趟。大人這時就派人快馬傳了洪王世子手下的中軍官,嚴厲申斥,一會兒讓他領人回去。


    洪王世子營中出來的這一百多個人大多是老兵油子,難得來京城一趟,隻盼好好享樂一番,這才脫隊出來,一上了官道不禁歡呼雀躍,大呼小叫。才行了一裏,前麵有座茶棚,天氣炎熱,眾人歡呼一聲,就想去搶茶吃。


    站住!突然有個年輕的軍士仗劍攔在路中央,爾等是藩王的士卒,為何不奉聖命在郊外駐軍,反爾要往京城去?


    這夥人中為首者姓李,是個伍長,被人擁出來道:咱們藩地來的人,不過想去京城裏見識見識一下花花世界,有何不可?


    那軍士冷笑道:我不和你爭辯,既然你是這夥人的頭目,你跟我去我們陸將軍麵前回話。


    去就去,難道我還怕了你們京城的官差了麽?餘人都在起哄,李伍長有人前呼後擁,趾高氣昂地跟著他往茶棚那裏走。


    茶棚裏坐著一個穿藍色戰袍的將軍,腰間掛刀,見李伍長踞傲無禮,也不發作,隻是繼續喝了兩口茶,低著頭道:想著見世麵,開眼界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們,隻是聖上既然有旨意你們不得入城,又頒了諸多犒賞,你們就該本本分分呆在營中,不應出來鬧事。


    別提什麽犒賞,李伍長叉著腰大笑,朝廷欺負我們是鄉下來的麽,給點殘羹剩飯就能打發我們了?我們可是洪親王的親兵,平時就是大魚大肉,稀罕這點破爛!


    對對,旁邊還有人幫腔,我們跋涉幾千裏來的,朝廷不招待我們,我們自己去城裏尋樂子。


    就算是陳糠爛穀,聖命就是聖命。那個軍士見他們氣焰囂張,已忍不住道。


    我們是洪親王座下的親兵,隻要親王、世子爺一句話下來,吃屎也是肯的,你跟咱們世子爺說去。


    陸巡輕笑一聲,這才抬頭看著李伍長道:僅這一句話你們就犯了大罪,連皇上也不放在眼裏,這是想作死了,你們世子小主子現在正在京裏,你們這是想連累世子麽?我勸你們這就回去,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算了。


    李伍長見他三十多歲,麵龐安詳,氣質文雅,本來沒將他當一回事,此刻卻見他雙目中殺氣凝聚,不怒而威,心裏一驚,但見這裏隻有陸巡和那軍士兩人,茶棚裏也隻有兩個其他客人,此刻又是騎虎難下,硬著頭皮道:你管不著我們。咱們走!


    陸巡目中殺氣一盛,喝道:拿下!


    官道兩旁突然湧出三百多九門提督衙門的兵勇,各持兵刃將他們團團圍住。


    這個陸巡是個將才啊。茶棚裏兩個客人見了這種場麵也不驚懼,兩個人都將草帽壓得低低的,其中一個身量瘦小的對一邊大漢道。


    是,主子爺大概不知道,他十年前還是京營中的,後來調往九門提督衙門,說起來也算是老王爺的舊部。主子爺現在想結識他麽?


    不急,我們用兵想必還是幾年以後的事,現在就將他提攜出來,反爾招人耳目。


    ※※※


    六月十五,皇帝禦清和殿,百官朝服,序立丹墀,樂聲中一拜三叩頭,劉遠領百官山呼萬歲,聖躬萬福。劉遠的聲音象憋了一股氣似的格外響亮。


    皇帝微笑著點點頭,吉祥朗聲宣道:皇上宣各地藩王覲見


    鼓樂大作,十二位藩王均著袞冕,從東門依次走出,紫煙中明晃晃的一片,由內讚太監導至禦前,從官一百多人跟著出來,行八拜禮。領頭的是皇帝的叔父巢州藩王,五十多歲了,花白的胡子跟著嘴唇顫抖著,道:臣巢州藩王良湧,茲遇慶熹十年六月十五日入覲,欽詣皇帝陛下朝拜。


    萬歲!整個大殿跟著發出低沉的回音。


    皇帝欠欠身:皇叔遠來辛苦了,平身。皇帝靜靜將目光投在立在皇室藩王身後的外戚藩王身上,大殿上的銅香爐中散發的嫋嫋紫煙縈繞在皇帝四周,使得他覺得那四個年輕人的麵龐正沉浸在無盡的黑暗中,看不真切,隻有他們袞服上金色的團龍散發著奪目的光輝。


    戒急用忍。皇帝反複思量著辟邪的話,連巢州王良湧那篇前駢後驪,詞藻華麗的頌詞也未聽見。直到群臣轟然一聲萬歲,才回過神。


    辛苦了,皇帝道,今晚光祿寺賜宴。隨後便退至乾清宮休息,一會兒由吉祥傳出旨意,召見洪、涼、東、西四位親王和世子。


    涼王必隆雖然年輕,卻是正經的親王,與世子身份不同,所以領頭進來,後麵三個世子一字排開,一同行禮。


    皇帝一迭聲地叫平身,笑道:涼王辛苦了,路上還好麽?太後太妃臨去避暑之前還一直問起你,景佳公主也是一百個不放心,要朕多照顧你,現在看來涼王年少英俊,英武有為,朕是放心了,景佳公主也是有福了。


    臣必隆不才,得蒙公主垂青下嫁,深感皇恩浩蕩,感激涕零,臣願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以報我主隆恩。


    涼王這串話說的流暢自如,聲淚俱下,皇帝不由打了個冷戰,笑道:你有這份心是朝廷之福,過幾天你隨朕去上江向太後太妃請安提親,說不定還能見公主一麵。


    是,謝主隆恩。


    皇帝喝了口茶,喘了口氣,這才問三個世子:三位親王安泰?三位親王戍守邊戎,殫精竭慮,著實辛苦,這次沒有親自來,朕很掛念他們,親王們身體還好?


    洪王世子搶先跪倒道:家父年事已高,百恙纏身,是臣不忍見家父跋涉辛苦,搶著代替朝拜。這是家父的請安折子。


    吉祥將折子奉到皇帝手裏。皇帝看了看跪著的洪定國到底是太後的親侄兒,麵貌與母後有幾分相似,正如見過的洪家的人一樣,白皙清秀,隻有薄薄的嘴唇抿著,顯得頗善決斷打開折子,讀了兩行,見洪親王的措辭淒婉,仿佛不久就要死了似的,心中不由冷笑,待看到臣犬子洪定國,庸碌無為,代替朝覲,願得聖上眷顧,提攜成材,早日為國分憂這段話,就十分驚異了這倒和辟邪說的一模一樣。


    洪王世子這次帶了兩千兵馬進京,路過多峰時可有流寇騷擾?


    洪定國有些尷尬,這原本是自己的說詞,現在讓皇帝先問了出來,若回道沒有流寇騷擾,皇帝必定問自己為何還帶這麽多兵馬進京;若說有流寇,皇帝又要問自己戰況如何,猶豫了一下回道:臣領大軍過境,一路上還算太平,隻有前鋒捉住了兩三撥賊寇的探子,現在押在當地縣衙裏。心想多峰一帶的縣衙哪個不關著幾個強盜,這個謊扯的不算不圓。


    皇帝道:世子神勇,賊寇自然望風而逃,多峰流寇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世子既然回去時還要路過,就在多峰一帶駐軍,替朕蕩寇分憂。


    洪定國萬沒料到皇帝會派自己去平寇,不由一怔,還沒想到如何回話,皇帝已經叫吉祥寫下詔書:授洪親王世子洪定國為昭勇將軍,領藩兵五千,著於多峰一帶蕩寇。


    洪定國立即鎮定下來,嘴角又恢複了一貫的堅毅表情。謝主隆恩,臣自當勉力為之,報效朝廷。


    東王世子杜閔和西王世子白望疆兩人也跟著呈上請安折子,皇帝知道必然大同小異,隻是放在一邊,也沒有看,對他們道:太後是你們的姨母,十分想念你們,六月二十,涼王和三位世子就隨朕去向太後請安。跪安吧。


    ※※※


    光祿寺夜宴之後,洪定國回到驛館,手下的總兵紛紛來抱怨今天世子領了個苦差。皇帝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這不是要我們世子爺在外邊吃苦麽?


    洪定國卻笑道:皇帝要挫我們的銳氣,給我們苦差事,想不到打錯了算盤,我領兵五千,駐守多峰,豈不是離中原更近了一步,父王知道了,一定會說因禍得福。你們在這裏抱怨,不過擔心自己出征在外受苦,還會真的心疼你們小主子爺了麽?


    世子爺是想要我們幾個跟著去多峰麽?總兵們聞言大吃一驚。


    洪定國冷笑道:你們是我選出來最得力的人,你們不去,誰去?喝了口茶又問:另外,前幾天出營鬧事的人,名字都記下了麽?交給你們回去處置。說著遣散眾人,轉而對伺候自己起居的近侍道:這個時候,想必他也來了,叫他進來。近侍拉開門,對著廊下輕輕招呼了一聲,一條黑影即刻閃入房內。


    雷先生最近還好麽?洪定國的語氣恭敬,但臉上卻是冷冰冰地不高興。


    雷奇峰給世子爺請安。


    雷先生在東王那邊發財,辦了不少差吧?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和主子爺與小人的情分不同。


    雷先生別提情分,說出來惹人笑,一兩年了,別說過來洪州給老王爺請安,就是我到了京城三四天,也不見先生的人影一個。


    小人的行動也不很便利,東王世子的疑心很大,小人今晚是冒險過來的,隻想告訴世子爺一個消息。


    說吧,洪定國道,這回又是要你殺誰?


    雷奇峰在洪定國耳邊細語一陣,洪定國皺眉道:他怎麽也在京城?


    昨晚進京的。


    如此說來,東邊杜家的野心不小啊。洪定國道,杜閔要你什麽時候動手?


    就是今夜。


    雷奇峰一身黑衣,兩道清如雨後山岱的秀眉下,雙目流露的是無限的迷惘,仿佛因為總是在夜下穿行,年輕人的麵龐感受了月華的靈氣般充盈著淒楚的神情。每當看到他殺人以前這種恍惚自若的氣度,洪定國心裏的殺意就會陡然膨脹起來。


    去吧。洪定國緊緊握著茶盞,煩躁地打發他。


    是。雷奇峰去得更快,象一片清風掠上屋脊,吹散在夜空裏。


    ※※※


    勾陳定環路在京城東北角,此處居住的大多是纖夫、轎夫等賣苦力的窮苦人家,不多幾間客棧也因為價錢便宜,擠滿了想經離水過境,在京滯留的小商小販和跑江湖的藝人。此時三更已過,原本街上遍地都是的餛飩、餃子等小吃挑子,現在都收了攤,隻有一兩個暗娼仍拖著長長孤獨的影子,在客棧門外徘徊。雷奇峰靜靜伏在鴻運來後院東廂房的頂上,這是這條街上最大的客棧,後院裏少說也能住個二三十個人,是值夜半,寂靜無聲,卻有兩條疾風般的身形落在他的身後。


    雷奇峰已經來了啊。這個人的口音濃重,不象是中原人,赤著兩隻腳輕捷地走到雷奇峰身邊。


    他們有十個人,雷先生是想一個人動手呢,還是要咱們幫著解決幾個?


    雷奇峰看著兩個皮膚黝黑、漢人服色、卻卷著褲腿光著兩隻腳的大漢,冷冷道:我收了人家的錢,就要辦到人家的事,你們想怎麽樣我不在乎,但是正房裏的大理皇子是我的,你們要是敢動他,我就先要你們的命。


    好說,其中一個道,咱們不過想湊個手幫個忙,雷先生既然不喜歡,咱們兄弟就在這裏看熱鬧,何樂而不為。


    雷奇峰根本沒有聽他們說話,突然身體平平向前疾飛,奪的一聲,一支修長的白翎箭釘在他原來潛伏的屋脊,將瓦片擊得粉碎,碎屑濺得兩個大漢的麵頰生疼,雷奇峰已掠過院子的天井,落在西廂房頂上。


    正房裏有人悠閑地走出來,一個身著白衣、腰間懸劍的大漢向著房頂上兩個大漢招招手,道:光看熱鬧太過失禮,兩位苗使也活動活動吧。


    失手了。兩個苗人對視一眼,飛身疾退。


    白衣大漢的來勢更快,擎劍截住他們的去路,劍如蛟龍,直取二人麵門。


    雷奇峰對兩個苗人的險情渾不在意,雙眸清澈得猶如秋水中的明月,緊緊盯著正房屋頂上挽弓欲射的少年。少年白衣銅麵,手中的巨弓幾乎與他纖瘦的身長相仿,滿如今夜的圓月,弦上的白羽銀矢反射著安詳的光芒,蛇信般鎖住雷奇峰的咽喉,一望而知少年人的雙手雖然秀美卻異常堅定,雷奇峰更在意的卻是銅麵少年刺出的目光,寒意浸膚,隱隱侵入他的脊髓百骸,令身經百戰的他竟生出不敢平視的恐懼。


    挽這樣一柄巨弓,終有力竭的時候,雷奇峰就在等待這個稍縱即逝的時機。可是東邊的兩個苗人卻敵不過白衣大漢的劍勢,其中一個抽身退出圈外,從袖中打出一片白霧,向白衣大漢罩來。


    放毒麽?白衣大漢一聲長笑,淩空躍起,長劍嘯聲大作,出人意料地連人帶劍向雷奇峰衝去。


    雷奇峰遇變不驚,不退反進,身形陡然一沉,迅如流星,空中揮出利劍,徑取正房。銅麵少年巨弓微沉,白翎長箭破空疾射,透雷奇峰右肩而出。雷奇峰隻在空中微微一顫,去勢不阻,殺入房中,向躲在牆角的大理皇子一劍刺出,頭頂上卻轟然一聲巨響,一道白影在泥瓦的灰塵中破頂而入,攔住他的去勢,雷奇峰的劍風更急,劍尖蕩起的寒風撩動銅麵少年胸前的衣衫時,一聲尖嘯才刺入人們的耳膜,叮地宛如金屬相擊,銅麵少年以雙指挾住劍尖,劍身在兩人手中銀蛇亂舞,龍吟之聲震得房中的人掩耳相避,搖搖欲墜。銅麵少年目中寒光更盛,內力急催雷奇峰握劍的右臂,鮮血從雷奇峰右肩滾滾湧出沿著劍身流下,卻在銅麵少年雙指三寸之前象為疾風所阻,滴滴嗒嗒向地上淌去。雷奇峰的眼神湧起一片迷惘,勉力振作,大喝一聲,拔地而起,從頭頂上的大洞逃逸而去。


    不要追。銅麵少年喝住躍進屋來,就想乘勝追擊的白衣大漢,讓他去。


    是。


    少年人的聲音流水般清澈,他現在身負重傷,不是你的對手,你可以放心安置大理皇子到劉遠的府上。


    是。


    大理皇子過來深深一揖,少年人攔住他的話頭,輕嗽一聲才道:皇子此來的用意我已知道,你隻消向劉太傅說明,他自會幫你向皇帝稟告。說完轉身欲行,卻被大理皇子一把抓住潔白的手腕。


    姑娘,還未請教


    銅麵少年眼中射出奪目的惱怒之意,冷哼一聲,摔開他的手。大理皇子追出門外,隻見白衣勝雪,溶在月華之中,頃刻消散。


    ※※※


    六月二十,皇帝帶了七位藩王和世子同行,前往上江行宮避暑行獵。除了皇帝同父異母的三個兄弟要向太妃請安以外,還有太後娘家的洪、涼、東、西四位親王和世子。隨駕的內臣是皇帝親信的吉祥和如意等六人。涼王為向景佳公主提親,此次進貢,不但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還有涼州絲綢兩百匹。涼州產有冰蠶,提出的冰絲晶瑩沉重,極易著色,所以涼州絲綢富麗堂皇,沉重高貴,一直是朝廷裏指名進貢的極品。太後對衣著素來講究,猶愛涼緞,皇帝特地命針工局、內織染局選了五匹,帶去給太後甄選。針工局采辦辟邪因為有點中暑,正臥床休息,所以六月二十日沒有跟皇帝同行,隻是回奏道過兩天身子好了,即刻趕到上江聽差。針工局另派了得力的太監驅惡,監運涼緞,隨駕同行。


    皇帝一早騎馬出發,一路上同行的親王和世子都年輕,除了西王世子從來體弱多病,落在後麵之外,其他人不由快馬加鞭,縱馬疾馳,尤其是東王世子杜閔,精力無窮,一直領先於眾人,緊跟皇帝左右。杜閔三十多歲,身材修長,體格魁梧,一張粗獷英俊的麵龐因為常在海上領軍,曬得黝黑,連皇帝見了也不免要讚他一聲英武驍勇。如此沿離水搏命狂奔,果然在正午就到了上江行宮。一進上江地界,就覺地勢開闊,叢林無垠,涼風撲麵,令人心曠神怡。


    洪定國笑道:畢竟是避暑的行宮,果然是皇家勝地。


    皇帝笑著對自己三個兄弟道:你們幾個以前每年都來,這回要盡地主之宜,替朕招待涼王和三位世子。


    上江行宮不同大內,濃蔭蔽日,花香沁人,建築小巧別致,玲瓏雅致,眾人隨皇帝曲曲折折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到先帝常駐的倚海閣,行完禮,這才去望野別墅向太後請安。


    太後正在歇午覺,洪司言傳出話來道:皇帝和眾位藩王想必累了,今天都先休息,不必來請安了,明天各自請見。又對三個先帝的皇子道:兩位太妃那邊一定等的急了,三位王爺換了衣服快去磕頭。說著向東王世子瞥了一眼。


    杜閔匆匆洗沐已畢,隻領了一個人跟著,往行宮的東邊行去,正值午後,人人都在屋內休息,靜悄悄私下無人,杜閔駕輕就熟地轉了幾個彎,穿過一片林子,前邊就是望野別墅。宮門外隻有洪司言一個人在樹陰下搖著團扇乘涼,見到杜閔從林子裏走出來,隻是向宮裏邊努了努嘴。


    你在這裏等我。杜閔對緊跟著自己的侍從道,提起袍角,輕快地躍進門去。年輕的侍從一臉迷蒙的神色,選了個涼快的地方倚著大樹養神,洪司言視若無睹般地繼續搖著自己的扇子。


    杜閔輕輕推開正殿的門,寂靜中吱呀的一聲,殿內清冷的空氣讓他微微打了個冷戰。當中的正座上並沒有人,聽得右手珠簾之後有人輕笑一聲,道:這邊。


    杜閔掀起簾子,太後正側臥在涼榻上,穿了件白色染牡丹的輕衣,黑發隻用一根金簪別著,素白的右手執著一柄繡金團扇,懶洋洋低垂在胸前。


    太後萬福金安。杜閔跪倒叩頭,這個禮行得瀟灑自如,結實的肌肉將夏日輕薄的絲袍撐得鼓漲。


    太後笑道:一年不見,世子還是這般威武英俊,哀家很是放心。


    太後一樣容顏不減,安泰吉祥,實是社稷之富。


    你好的不學,變得油嘴滑舌,太後微微一笑,外邊很熱吧。


    是有些熱,杜閔站直身體,鬆了鬆領口,這屋裏也不涼快。


    太後嗤地一笑,斜著眼看著他。杜閔解開袍子,甩在地上,慢慢向太後走來,太後牽著他的手,引他坐在涼榻上,你還想得到來看我?


    我一路狂奔就盼著早點見到太後。杜閔的嗓音低低顫動,深沉動人,低頭俯視太後柔媚如絲的雙目,太後的麵龐在明亮清澈的空氣中異常晶瑩,飽滿的雙唇透出一聲悠長的感歎,杜閔情不自禁深深吻了下去。


    太後白皙的雙臂搭在他閃著金子般光芒的黝黑肌膚上,你明年還來麽?


    一定。


    皇帝歇了兩個時辰,起來第一件事就想到那五匹涼緞,命人即刻取來,自己又看了一遍,見吉祥和如意仍滿頭大汗地忙著安置禦用事物,便道:朕要去太後宮裏請安,你們接著在這裏忙,這個叫驅惡的是你們的師弟,由他跟著去就是了。


    吉祥臉色一變道:驅惡沒在主子身邊伺候過,還是奴婢去。


    一樣是七寶太監的弟子,隻要朕提攜,一定會有出息。


    謝萬歲爺恩典。驅惡急忙跪倒磕頭,也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當下有兩個小太監跟著驅惡捧了緞子,隨駕往望野別墅。遠遠就看見洪司言在宮外坐著,一抬頭看到皇帝一行,扭身就往宮裏走。


    洪姑姑!皇帝高聲叫道。


    洪司言這才在宮門邊停住腳,跪下笑道:奴婢沒見到皇上,罪該萬死,萬歲爺恕奴婢失禮。


    她是太後娘家帶進宮來的舊人,十歲上就服侍太後,皇帝對她十分客氣尊重,笑道:洪姑姑起來,太後做什麽呢?午覺起來了麽?一眼瞥到一邊匍匐在地的年輕人,問:這又是誰的小廝?抬起頭朕瞧瞧。


    皇上萬福金安。年輕人眉目清澈,神情卻迷迷蒙蒙,似乎在忍受著什麽痛楚。


    長得到不錯。


    洪司言幹笑一聲道:這是跟東王世子的人。杜閔正在給太後請安。


    正好,朕也進去請安。


    且容奴婢通稟一聲。


    裏麵是朕的親生母後,有什麽打緊?皇帝見洪司言神情閃爍,更不和她多說,領著人徑直進去。


    萬歲爺且慢。洪司言跟在後麵一迭聲地叫。


    皇帝一把推開門,就聽見太後的聲音道:外麵吵什麽?


    皇帝匆匆行了個禮,母後吉祥。撩開簾子進了側殿。


    太後理了理鬢角從涼榻上坐起來,什麽事這麽急?奔波了半天,也不知好好休息。瞧著曬黑了不少。


    皇帝四下打量,不見有其他人。兒臣聽說杜閔在這裏請安,現在怎麽沒瞧見人,太後身邊怎麽也沒個人伺候?


    他說了會兒話,就走了,我有些乏,睡著怕人吵,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皇帝盯著側殿北邊洞開的窗戶,低頭掩飾正在抽搐的眼角,道:是。


    皇帝來有什麽別的事?太後冷峻的目光仔細掃在皇帝身後的三個太監臉上。


    啊,涼王進貢了兩百匹上好的緞子,兒子帶了些過來,母後先看看。


    三個太監將緞子奉到太後麵前,太後漫不經心地翻了翻,難得皇帝費心。


    一陣尷尬的沉默。


    母後既然乏了,兒子這就跪安。皇帝心不在焉地道。


    太後言不由衷地笑笑:這就快到晚膳的時候,皇帝就在這裏吃了飯再走。


    兒子還帶了幾件政務過來,要和景儀商量,不打擾母後休息了。


    太後微笑道:皇帝忙吧。


    皇帝自從那天下午回來,就整天陰著臉,動不動大發脾氣,不但吉祥如意等人都噤若寒蟬,連一早陪太後先到上江的成親王過來請安,也沒見皇帝有個好臉色。


    要你這個蠢才何用!皇帝一掌把小合子奉來的筆拍在地上,有這麽沾墨的麽?


    皇上息怒。成親王忙道,何必和這小奴才置氣。


    你不要多嘴!


    成親王愣住了,無言以對。整個屋裏隻有小合子咚咚叩頭的聲音。


    這是奴婢沒有教導好,皇上息怒。吉祥是小合子的師傅,跪下平心靜氣地道。


    皇帝歎了口氣,把眾人晾在外麵,在窗下輕撫棋盤默然不語,清風也不能少減他心中的煩厭,一股從未有過的凜然冰冷的決斷之意從他心中湧出


    殺!


    奪!


    一粒黑子清脆地落在棋盤裏,一隻白得透明的手稍縱即逝地縮了回去。


    皇上萬福。辟邪清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來的這麽快?皇帝嚇了一跳,炙熱的額頭似有冷風拂過,轉眼望著眾人,都是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奴婢想著皇上太後會有所差遣,就在今天一早趕過來了。辟邪聲音清澈卻顯得有些疲倦。


    中暑好些了?


    有皇上眷顧,自然已經好了。皇上這是在生誰的氣?


    皇帝笑道:沒有,隻是天氣熱了,有點煩。


    奴婢這是第一次到上江行宮,沒想到行宮後麵群山連綿,林子也多,皇上素諳弓馬,這兩天定是大有收獲。


    皇帝已經精神大振,道:說得不錯,來了一天,也沒有找什麽樂子,咱們這就行獵去。


    成親王連忙賠笑:是,臣也想著去呢,這回來的人多,不如叫侍衛先把圍場淨一淨,省得有人衝撞聖駕。


    皇帝開始摩拳擦掌,好!你們取朕的弓箭來。辟邪,你也跟著去。


    奴婢也去?辟邪笑道,奴婢的馬上功夫可不行。


    一時圍場中的號角響起,悠長淒厲,是圍場肅靜的意思。皇帝住的聚露齋門前已經備了十來匹坐騎,一行人翻身上馬,成親王領了王府裏的伴當在前開道,大內侍衛飛騎傳令,出征號角齊鳴。早有行宮的侍衛從四處將獸禽攆入圍場,皇帝領著百十騎戰馬躍入叢林,頓時百獸亂奔,萬矢起飛,殺聲撼天。


    皇帝年輕,兩個時辰之後才覺累了,勒馬笑著命人清點各人所獲。


    皇帝自然獵的最多,除了小獸二十多匹,還射著了兩頭大鹿;成親王也有斬獲,不過是些獐麅狐兔,內臣裏除了如意射了一隻山雞外,別人都一無所獲。


    皇帝道:你們還要再用心些,下回讓你們和成親王府裏的人比試弓法。


    眾人都一臉難色,成親王笑道:皇上這不是在為難他們,是為難臣。


    皇帝才笑了笑,忽聽前方仍隱約傳來百獸喧嚷和陣陣弓矢之聲,皺眉道:不是已經傳旨停獵了麽,是什麽人手下的侍衛還在多事?


    侍衛副統領薑放道:臣覺著不是侍衛,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禦駕前麵放箭。


    不一會兒有人回報道:不是侍衛,是東王世子杜閔領著自己王府裏的人進了圍場。


    成親王怒道:混賬東西,不知道圍場肅清,隻有皇上在裏麵麽?


    原是這麽問他,回道是太後恩準他入圍,現在知道皇上在,已經領人退出去了。


    皇帝臉上的肌肉在不自覺地抽搐,英俊的麵龐變得異常猙獰,都不準動!皇帝冷聲道,奪過吉祥手中的箭壺,大喝一聲,策馬向前飛奔。撲麵而來的風刺得他眼睛灼熱發痛,前麵已經隱約見到杜閔著明黃戰袍的身影,也不顧林子裏的樹枝擦破手臂,從後麵擎出三支羽翎,張弓向杜閔就射。


    黑翎破風,勢如破竹,卻有三支利箭追得更快,流星般在皇帝麵前一閃,前麵傳來叮的清脆一聲,六支長箭絞在一起,落在草地上。杜閔似乎聽見聲響,還回了回頭,一會兒就走得看不見了。


    皇帝緊緊握著手中的長弓,盯著前方,渾身都在發抖。


    奴婢情急之下射落皇上的箭,辟邪從後麵策馬趕來,滾下馬鞍道,皇上恕奴婢萬死之罪。


    皇帝早已凶神惡煞,低頭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辟邪,手背上的青筋隨著顫抖節節暴起,突然怒吼一聲,從馬上躍下,將辟邪撲倒在地,雙手緊緊扼住他的咽喉,惡聲吼道:你竟敢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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