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穩。景儀在晨曦中翻了個身,閉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麽夢,仿佛是血紅的離水,緩慢悠長地翻滾,自己被江底亡魂羈袢著,苦掙不脫,身周都是冰冷粘滯的江水,緊巴巴貼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成親王清醒了些難道是昨夜太過激狂,大汗淋漓到現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睜開眼睛,麵前是月白色的紗帳,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飛濺的腦漿。


    血?成親王看著自己的手指,滿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這是怎麽回事他皺眉笑著轉身,正擦著祝純青白的麵頰,僵硬的冰冷驟然竄入他的四肢百骸。成親王打著擺子,不自覺地強迫自己看清祝純死魚般半張半合的眼睛,一絲暗紅色的血跡和著幹涸的唾液,正從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親王騰地坐起身來,摸到自己頸上沾到的血跡,他低頭檢視身上,雪白寒絹的輕袍浸透了從祝純洞穿的身軀中流出的血液,已經變得有些僵硬。成親王拚力咬住顫抖的嘴唇,壓抑著驚恐的呼叫,狂亂地解著肋間的帶結。細小的死結幾次在冷汗中滑脫之後,成親王失去了耐性,軟弱的胳膊勉強撕開衣襟,將袍子摔在床上,他手足脫力地爬過祝純的屍首,人裹著紗帳滾到地上,釘在祝純心髒上的利劍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沒有讓他覺得痛楚。


    啪的一聲,祝純鐵青的手臂從床沿上滑下來,手背拍在地上,象是豬肉扔在砧板上的聲音。


    成親王終於鬆開了牙齒,撲在角落裏的地板上,拚死嘔吐起來。


    王爺!王爺!


    感覺到趙師爺正用冰涼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額頭,成親王才覺得陽光透過竹簾細小的縫隙照在自己的臉上,視野裏才覺光明,回過神來,嗅到船艙裏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織的異味,弄得他又想嘔吐。


    打起簾子來。他焦躁地揮了揮手。


    是。趙師爺連忙卷簾子,展開扇子在成親王臉旁打起涼風,王爺有沒有傷著?要不要叫人上來?趙師爺打量著他滿身血汙。


    成親王搖了搖頭,沒有。先不要驚動他人。


    王爺沒看見行凶的人麽?


    已死了多時了,沒有半點察覺。成親王捂著臉,去看看屍首,和那柄劍。


    趙師爺細細翻弄祝純赤裸的身體,最後吃力地將那柄長劍從他堅實的胸膛裏拔出,用祝純散落地上的衣物將長劍擦拭幹淨,奉到成親王麵前,道:學生看過了,渾身上下隻有胸前一處致命傷,正刺中心髒,洞穿到背後。看他臉上的神情,應是在夢中死的。


    成親王啞聲道:他也算是東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麽半分警覺也沒有?就這樣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劍身,甚至說不上特別的鋒利,素木的劍鍔,透不出半點殺氣。


    成親王歎了口氣,用這麽素淨的劍,就能無聲無息取高手性命,會是什麽樣的人?他翻轉劍身,望著劍脊上黃銅鏨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將劍身擺在亮處,指給趙師爺看。


    驅惡?趙師爺迷惑道。


    成親王皺著眉,怎麽這等耳熟?


    王爺!趙師爺神情已變,驚呼了一聲。


    成親王頓然醒悟,手一顫,劍嗆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顫抖著後退幾步,靠著欄杆喘息。


    趙師爺也是驚恐萬狀,抖縮成一團。


    江風穿透死寂的船艙,悠閑掠過成親王的皮膚。不,不是的。成親王凜然一個寒顫,慢慢舒緩了神情,皇上還不知道。


    王爺何以確定?


    要說驅惡這個人,從來不在皇上母後跟前走動,朝中大臣裏知道這個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沒用過他,若授意殺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驅惡之名?


    學生明白了,趙師爺小心翼翼地猜測,王爺覺得是辟邪?


    我早說過,七寶太監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驅惡之名殺人,一點也不奇怪。


    學生卻覺得不對,辟邪要威嚇王爺,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罷了,為什麽要弄出驅惡來。


    因為他情願假裝不知道。成親王俯身看著長劍上明亮的鏨字,終於從慘白的臉上透出紅暈,不枉我覬覦這麽久,果然有情有趣。


    趙師爺更是惑然不解,這是怎麽說?


    成親王道:我若不知回頭,接著從東王謀求社稷,他在千裏之外也能取我首級;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師的位置上,他便當作渾事不知。


    可是說到底,辟邪還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親王渾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這樣的人物怎會甘做一介賤臣,終其一生尾隨皇上身側?隻要他心中稍存一點高遠誌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和我意氣相投?隻要他今後用得到我,絕不會這麽早就把我抖給皇上。


    趙師爺鬆了口氣,王爺有把握麽?


    十足的把握。成親王道,我坐纛京師,皇上奈何我不得,縱使知道了,總有辦法搪塞。現在最要緊的,決不可再與馬林往來,以往書信都焚毀為上。


    王爺,趙師爺上前一步,低聲道,此時正是王爺奪得天下的大好時機,就這樣輕易放棄了,豈不可惜。


    可惜什麽?成親王反詰道,再稍有動作,我性命不保,什麽江山社稷,拿什麽來享用?


    是。趙師爺回頭看著祝純的屍首,一時倒也想不出勸解的話來。


    我知道你心裏還是不以為然。成親王道,但東王不啻於豺狼,昨晚一番話,還瞧不出麽?什麽隻要仍在黑州為王,為朝廷戍防海務,就心滿意足。哼。他冷笑,將中原屯兵交給了他,隻怕第二天就會來索我的首級。越是說得冠冕堂皇,越是顯見他的狼子野心。


    趙師爺也點頭,王爺這話不錯。他現在說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後隻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時日,必能好好收降了這個祝純,成親王遠遠地看著陰影裏的屍體,日後用他反間杜桓,不失為上策。卻不料一夜間為辟邪所殺。唉,他歎了口氣,我倒是從沒見過他這樣的。


    趙師爺道:惋惜也沒用了,現今這個局麵,如何處置。這屍首


    還能怎麽樣?成親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趙師爺迅即環顧江岸,時間尚早,出行的人還不多,爺後麵沐浴,我叫人清掃幹淨。


    成親王點頭,也沒有喚小廝上來,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湯澆在身上,狠命搓洗著燙得微紅的皮膚。那股血腥氣似乎浸透了每一個毛孔,成親王覺得身上是從所未有的肮髒,他將胰子塗滿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側咚的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成親王心中一緊,把腦袋也浸入水裏,讓熱水火一般燒炙著身體。這時候大腿上的傷口才開始火燒火燎疼起來,他不敢泡在水裏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傷藥和繃帶。


    趙師爺憂心忡忡道:王爺的傷不要緊?今日別去宮裏了。


    那怎麽行?成親王走出來更衣,外麵地板睡床都已被人擦洗的幹幹淨淨。依舊是溫潤的珍珠席,輕軟的柔衾,帳子也換作鵝黃,早就沒有半點殺戮的跡象。


    這船一陣子裏不要用了。成親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塢裏。


    是。趙師爺低聲問,這些船工呢?


    不。成親王搖了搖頭,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隻是不能讓他們到處走動。你再給王府裏買一艘新船,說好了我一人專用,撥他們過來在新船上當差。


    是。


    伺候筆墨。成親王道。


    王爺寫什麽?


    折子。


    折子?


    黃皮密折,專呈皇上親閱。


    王爺要


    我要將東王陰謀直陳皇上知道。成親王微笑道,既然我與他不能共事,須令皇上早作準備,防著他背後給我們一刀。


    趙師爺道:學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爺和東王來使會晤一事,皇上遲早都會風聞。王爺是打算在皇上來問之前就撇幹淨?


    對啦。


    趙師爺皺眉道:隻是皇上並不是那麽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親王道:你須知道,皇上還沒有子嗣,隻要我們瞞過這幾個月,等皇上凱旋回京之際,說不定會有什麽變故。屆時這天下還不是我名正言順地坐了。


    趙師爺恍然大悟,王爺一句話說得通透。


    你想想,成親王道,我說與東王來使會晤,隻是為皇上探其虛實,無憑無據,又有誰知道我的真意


    說到這裏,執筆的成親王怔了怔,猛然抬頭看著趙師爺。


    於步之下榻之處在司命大道秉環路附近的驛館,此處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風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員上京,極少有住在此處的。驛館中的驛卒,不過堪堪兩個,又老又懶,隻是占個閑差混口飯吃。於步之此次進京極為機密,早出晚歸,也不要他們預備飯食,因而到了下午,這兩人圖涼快,吃過晌午飯便不再過來當值,這些日子,隻怕連於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這日下午,於步之因差事辦完,寫了幾個字,便躺下午睡,仲夏無風,院子裏隻有知了亂叫。他想著昨夜成親王與祝純不知如何,心中嫉惱,輾轉多時更難入睡。


    遠遠的似乎聽見驛館大門開了,於步之奇怪,對小廝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誰回稟我知。


    是。那小廝去了一會兒,卻似乎同來人寒暄了幾句,一齊進來,庭中兩三個人的腳步聲走近。


    於步之忙坐起身來,簾子一掀,小廝探頭道:趙先生來了。


    快請。於步之係了袍帶,走到門前,對著趙師爺抱拳,趙先生。


    於大人。趙師爺深深一躬,若非王爺差遣,學生絕不敢擾大人清夢。


    哪裏。趙先生客氣了,屋裏坐。


    趙師爺回頭對帶來的人道:外麵等著。


    那漢子身材雄健,人卻唯唯諾諾,連說幾句:是。便躲在牆角裏不出聲。


    於步之道: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麽?薄兒帶這位喝杯茶。


    不必了。趙師爺攔住,我帶了王爺的口諭,甚是緊急。


    噢。於步之請他落座,問道,什麽要緊的口諭?


    昨夜趙師爺看了看後窗外,才接著低聲道,馬林將來意說得明白,王爺也極有意與東王共襄大事。不過


    不過?有什麽變故麽?


    變故也說不上。趙師爺搖著扇子悠然道,王爺問東王事成之後,要什麽好處,那馬林卻道,東王隻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斷斷不會。於步之搖頭。


    就是啊。趙師爺笑道,王爺也是這麽說,他們杜家早對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這麽大的力,怎會滿足黑州一隅?王爺覺得他們居心不良,又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進退兩難呢。


    是麽於步之蹙著眉細想。


    趙師爺接著道:王爺因而將馬林挽留京中,命我隨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細。


    什麽時候走?


    就是現在。趙師爺道,王爺已備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啟程。夏日水大,順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雙龍口了。


    那麽,我見不著王爺了?於步之一怔。


    想來是見不著了。趙師爺歎了口氣,王爺一早進宮理事,總要酉時才回,大人不是不知道。況且這種時候,越發地要小心,一日不去當值,都會引人猜疑。


    說得是。於步之扭過頭,輕聲問,那祝純還好麽?


    趙師爺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東王的細作,王爺怎麽會將他留在身邊,等時機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後快。


    是嗎於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雙目。


    趙師爺道:於大人請趕快收拾行李啟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趕上出城了。


    好。於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將成親王賞賜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裏。


    那船老大手腳勤快,從小廝手裏接過擔子,自己挑著,邁大步走在前麵。


    趙先生的行李呢?於步之忽而問。


    趙師爺用扇子遮陽,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於大人上船。


    於步之歉然笑道:讓先生久候了。


    他們仍從燃春橋碼頭上船,這隻快船不大,前後兩個艙,趙師爺的兩個箱子擺在後艙,讓出前麵涼快的座艙給於步之。於步之謙讓不過,最後讓小廝在前艙安排了行李鋪蓋。


    船老大吆喝一聲,船工便忙著解纜繩,後梢兩個人撐船擺舵,小船順著江流漸漸離岸。於步之立在船頭,望著兩岸景物飛逝,悵然若失。


    趙師爺在內道:於大人,裏麵坐吧。若被皇上的細作看到就不好了。


    於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兩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趙師爺在裏麵幹咳了兩聲,便不再說話了。


    這就要過燃春橋,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著灼烈的陽光,看起來似乎是湛藍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雲。


    景儀?於步之突然呼了一聲。


    橋上青年的麵龐被陽光照得慘白,正雍容地微笑著,似乎雲端的君主。於步之抹去眼角的淚痕,向他揮手。成親王也抬起手來,卻默默搖了搖。


    是王爺?趙師爺從艙中疾步出來。


    於步之玫紅的唇中透出低低的歡笑,正是王爺。


    什麽東西從成親王下頜滴落,在陽光中璀然生光。於步之揚起臉來,看著它在烈日下蒸騰無蹤。


    趙師爺似乎在他身後歎了口氣,於步之來不及細想,小船已衝入橋下的陰暗裏。他沿著船舷側的甲板,奔到船尾,待頭上又是無際藍天時,成親王已然不見了。


    小船穿過望龍門,出離都時,大概是日落時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來。船老大生火準備了晚飯,趙師爺從行李裏捧出酒來,邀於步之共飲。


    我家大人頭痛,不想飲酒。於步之的小廝回道。


    那怎麽可以?趙師爺嗔道,將酒菜端到於大人艙裏。


    船老大嘿嘿笑著,捧著食盤跟去前艙。於步之正就著燈光看書,笑道:有勞,不過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麽要緊?趙師爺道,隻要大人保重身體,多吃飯菜,就是給了學生和船主的麵子。


    那是自然的。於步之搬開桌上的筆墨書籍,讓船老大布席。


    離水出的鯉魚格外的鮮美,每條船上又有各自獨到的烹法,於步之嚐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歡,就是給小的臉上貼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飯。


    趙師爺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轉回頭來笑道:於大人還惦記王爺和祝純的事?


    於步之被他說的一怔,有什麽可惦記的?


    學生告訴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純已然死了。


    什麽?於步之大驚,死了?


    趙師爺歎了口氣,就是讓皇上的細作所殺。


    怎麽會?於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謀,如何讓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純武功很高,不應輕易為人所殺。


    非但是輕易,而且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爺到早上才察覺。


    於步之臉色一沉,王爺和他


    這種時候於大人還計較這個?趙師爺不悅道,且想一想王爺的處境岌岌可危,別說日後舉事,就是現在稍有異動,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爺性命。


    於步之急道:景儀現在要不要緊?


    現在倒也無妨。趙師爺施施然道,王爺想了一個主張,用密折將東王的詭計稟奏皇上,皇上隻道王爺為探東王虛實,不但不會深究,還會褒獎王爺呢。


    那就好。於步之鬆了口氣,轉念道,這與你在驛站所說的大徑相庭,到底哪個是真的?


    哎!趙師爺道,大人聽我說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勸道:皇上並不是那麽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爺笑我不省事,說道皇上還沒有子嗣,隻要瞞過這幾個月,皇上回京時再出個變故,這天下還不是歸王爺所有?


    於步之打了個寒噤,緊緊閉著嘴不說話。趙師爺接著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爺的真意,讓皇上查問下來,漏了餡。


    於步之嘭地靠在後麵的艙板上,張大眼睛看著趙師爺。


    趙師爺打量他的神色,撫掌道:於大人不愧是王爺的知己,果真聰明絕頂。學生說的,就是於大人了。


    王爺要殺我?於步之搖著頭,不會的。


    王爺當然舍不得。趙師爺湊近了些,道,我卻勸王爺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於大人文臣出身,並無那種視死如歸的血性。王爺還記得當年太後的板子才下來,於大人就將與王爺的交情全盤托出,太後賜了他白綾毒酒,他卻哭哭啼啼,不肯了斷。若非皇上趕到求情,已然讓太後宮裏的人絞斃。王爺將大事交給知心的人辦,原無不妥。但此刻收拾殘局,萬不可念一點舊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爺卻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寫完這個折子再議。我便一直等在王爺身邊不走,王爺惱了,問我緣何不退,我道:殺與不殺,這個折子的寫法會有天壤之別。學生這就要聽王爺的決斷。


    於步之在桌下攢緊拳頭,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爺豈會聽從?


    王爺自然不會聽,趙師爺歎了口氣,反而罵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爺腳下,苦苦哀勸:學生跟從王爺,是仰慕王爺的智慧風采和王者氣度,隻需時日,必能成就霸業。隻要學生辦得到,願將此江山謀與王爺。王爺因一時婦人之仁,痛喪大好前程,不單是王爺的遺憾,更讓學生抱憾終身。王爺雖知我說得不錯,卻仍護著於大人,道:他為我險些斷送性命,他為我拋棄仕途,這些都不計了麽?


    於步之抽了一口氣,掩麵輕輕啜泣起來:有他這一句話,我死也便死了。


    王爺是珍愛於大人的,於大人也有值得王爺愛慕之處。但天下俊傑何止於大人一人?文武雙全,擅弄權術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誰?


    辟邪啊。趙師爺笑道,想必於大人沒見過。隻要一見到辟邪,王爺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於大人還不知道吧?我對王爺道:王爺自己想,以辟邪之絕色比之於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謀比之於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勢力比之於大人如何?王爺喜歡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個更值得王爺愛慕,到底哪個王爺更愛慕一些?王爺將來坐擁天下之際,那辟邪難道不是王爺囊中之物?象他這樣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親王還是天下之主?


    於步之看著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滿腔厭惡痛恨,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師爺又道:這些計謀都是王爺自己想出來的,王爺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爺自己都不能將其一貫到底,這不是優柔寡斷又是什麽?


    好了!我知道了!於步之拍案喝道,你無須多言!


    趙師爺被他一臉肅穆嚇了一跳,閉上嘴靜靜等著。


    於步之朗聲道:這些話是你編的,還是景儀要你告訴我的?


    王爺要我一字不差的轉告於大人。王爺言道,與大人相交一場,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臨終一刻,實在不忍欺騙,大人若是恨著王爺,自然可以化作陰魂,夜夜前來索命。


    也好。於步之仰麵歎了一聲,你回稟王爺得知,我於步之為他做這件大事,原本就沒想有什麽好結果,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趙師爺垂首道:是。


    隻是你,甘願放棄入仕,委身親王府中,隻做幕客,你對景儀什麽樣的心思,他或許不覺得,我卻看在眼裏。


    趙師爺被他說破秘密,愣了一愣,繼而惱羞成怒,越過桌子抓住於步之的衣襟,不許胡說。


    你相貌平庸,景儀自然不喜,於步之盯著他冷笑,恐怕這輩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趙師爺切齒的聲音清晰可聞,怒道:不許胡說


    為何發怒?於步之黯然一笑,這算什麽醜事?當年太後說我引誘親王,以色惑主,我是斷然不認。我隻告訴她,堂堂正正的愛慕並非淫欲,有什麽羞於啟齒之處?就算她要殺我,也須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了景儀我的心意。你說我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與死無異,我又有什麽可懼?你要是真心對成親王,便替他奪下這江山,奉與他座下,可別讓我白死了。


    趙師爺慢慢鬆開了手,於步之透了口氣,兩人狠狠對視,不肯有半分示弱。


    艙外撲通一聲,船老大走進來笑道:那小廝已魂歸江底去了,於大人什麽時候上路啊?


    趙師爺向他點了點頭,那船老大拿著繩索,上前捉住於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對他於步之大叫了一聲,隨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帶著什麽好貨?船老大將於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撿起幾件玉器,呈給趙師爺看。


    你留著吧。算王爺賞你的。


    是。


    書都收起來,我帶走。


    是。船老大還不死心,上前將於步之身上摸索了個遍,摘走玉佩金鎖不算,回頭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別笑我,小的許久沒有回家了。這廝細皮嫩肉,不如先生賞給我出個火兒。


    於步之聞言,在地上扭動身軀掙紮,船老大上前一記耳光,接著便撕扯他的衣衫。


    趙師爺顫抖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聲道:夠了!這是王爺的心頭肉,日後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凜,起身道:先生說得是。


    什麽時候了,要幹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於步之,放在船頭,在他腳腕上牢牢縛上重石,看到趙師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便將石塊踢入水中。於步之被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輕輕一托他的身子,便聽撲通的一聲。


    江麵黑暗,連個水泡和漩渦也瞧不見。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親王騎馬出府,趕去宮裏。走了沒多遠,便看見九門提督袁迅的儀仗在前。


    請提督過來。成親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轉馬頭,要給成親王請安。


    免禮免禮。成親王上前道,聽說袁提督有條陳?


    正是的,為了這個要往宮裏去。


    想必是為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親王笑道,提督也太謹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們大臣自然擔著更大的幹係。年年放花不要緊,隻有今年,前方戰事緊,若有韃虜的細作混入京來,放火打劫,亂了朝廷陣腳,豈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親王道:話雖不錯,但也要想到民眾的士氣。皇上親征,還是為了中原百姓的安樂,我們這般掃了百姓的興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後,成親王低聲道,還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為了顯出個太平如常的樣子來。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爺說的有理。袁迅還是皺眉,臣提督府裏不過兩萬人,罩不住整個京師啊。


    要緊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親王道,清和宮和福海是首要,還有四城糧倉,城內提督大營


    說得是,說得是。袁迅點頭。


    兵部也會把京營剩下的一萬人調入城中,你和翁尚書好好商量,午前給我個細則,若行得通,這花我們就放,行不通,還是以安靜為上,關了水門。


    是。王爺想得周到。


    袁提督請先行。成親王瞥到街角的趙師爺。


    趙師爺待袁迅走遠了,催馬湊上來道:回稟王爺得知,差事辦妥了。


    他他說了什麽沒有。


    趙師爺在成親王耳邊不住低語,成親王最後扶著額頭,算了,不提了。


    王爺今晚遊江麽?


    坐纛的王爺,有與民同樂的時候,怎麽能不去?王妃們也去,準備兩隻船。


    晌午吃飯的時候,袁迅和翁直的聯名折子也上來了,說得是焰火照放,不過到酉正時須得關閉四門,水門也不例外。成親王匆匆吃完飯,便召見兩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鄉裏進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關了城門,他們不得歸家,滯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煩。


    翁直無奈道:王爺體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請王爺體恤臣子。城門不關,若有外敵入侵,連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現今京師稍有動亂,便關全局,請王爺三思。


    成親王想了想,兩位老大人說得對,是我魯莽了。既然如此,便趕緊貼出布告去,就說今年皇上親征,百姓也當為皇上分憂,京師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爺從諫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隻怕老百姓正要開始進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會就這樣不了了之。成親王意興蕭瑟地從宮裏回來,隻覺這種時候,連暫時驅散悲傷的瞬間虛華也無從找尋,憂愁更是噬肌蝕骨。入夜時一人坐在亭中,妃子們納涼的談笑聲飄繞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無幹係。


    王爺?


    先生。成親王看著趙師爺走來,本當恨這個人的,卻又一點惱意也沒有。大概就如於步之所說,自打開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爺要是覺得悶,不如坐船江裏逛逛。


    有什麽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雖說花火大會不開了,百姓們卻都準備齊了。一會兒就要私下裏放呢。


    是嗎?成親王淡淡的,已沒有興致。


    趙師爺上前道:就是離水啊,王爺,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親王激靈醒了神,沉在江裏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樣子。


    連一抔黃土也沒有麽?成親王低低地,似乎嗚咽。


    江麵上的煙花稀稀落落,稍縱即逝。黑沉沉的江麵會忽而亮那麽一陣,照得橋上圍觀的人紅紅綠綠的麵目全非。


    醇酒飄灑入江,到下遊的時候,定是什麽也不剩了。這就是情成親王嗤笑自己品於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衝來,就什麽都不是了。什麽叫生死不渝?當初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時候,怎麽沒有覺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懸滄海闊,水隔洞庭深。煙景無留意,風波有異潯。歲遊難極目,春戲易為心。朝夕無榮遇,芳菲已滿襟。


    成親王在船頭傾聽城中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喧囂中卻有女子的歌聲不伴一韻絲竹,幹淨純粹地飄了來,似遠又近。


    豔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驚翡翠,硃服弄芳菲。畫舫煙中淺,青陽日際微。錦帆衝浪濕,羅袖拂行衣。含情罷所采,相歎惜流暉。


    君為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遊含靈果,夕采弄風蘋。果氣時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裏懷,欲贈竟無因。


    皓如楚江月,靄若吳岫雲。波中自皎鏡,山上亦氤氳。明月留照妾,輕雲持贈君。山川各離散,光氣乃殊分。天涯一為別,江北自相聞。


    艤舟乘潮去,風帆振草涼。潮平見楚甸,天際望維揚。洄溯經千裏,煙波接兩鄉。雲明江嶼出,日照海流長。此中逢歲晏,浦樹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維揚吳楚城。城臨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雲曲金閣,珠樓碧煙裏。月明芳樹群鳥飛,風過長林雜花落。可憐離別誰家子,於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紅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遊暮起金花盡,漸覺羅裳珠露濃。自惜妍華三五歲,已歎關山千萬重。人情一去無還日,欲贈懷芳怨不逢。


    憶昔江南年盛時,平生怨在長洲曲。冠蓋星繁江水上,衝風摽落洞庭淥。落花舞袖紅紛紛,朝霞高閣洗晴雲。誰言此處嬋娟子,珠玉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聲音,帶著成親王的魂魄飄升,一時歌聲肅寂,倒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好一把嗓子。成親王四處環顧。


    一條烏篷小船就緊跟在左舷不遠,支開的窗欞裏,紅袖覆著白皙的素手。裏麵的人又換了曲,懶洋洋唱道:


    長幹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來相訪,明朝出浣沙。發向橫塘口,船開值急流。知郎舊時意,且請攏船頭。昨暝逗南陵,風聲波浪阻。入浦不逢人,歸家誰信汝。未曉已成妝,乘潮去茫茫。因從京口渡,使報邵陵王。始下芙蓉樓,言發琅琊岸。急為打船開,惡許傍人見。


    去問問。成親王道。


    哪位的船?趙師爺扒著船舷問。


    撐船的是個漁婆兒裝扮的婦人,豁開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親王茫然地問。


    想來就是她。


    請她過船。


    王爺,京官兒的女眷,不方便吧?


    隻說是成親王妃要聽她的歌喉。成親王摔簾子走入艙中。


    雖然離著江心遠,但兩船靠攏過人,還是極險。紫眸低頭出來,在那船上隔著帕子將手交給趙師爺攙著,站上跳板。夜風吹得她的紅裙獵獵飛舞,象是江心中湧出的絕色厲鬼。


    先生在打戰。她道。


    沒有。趙師爺勉強笑了笑,王妃裏麵等著呢。


    紫眸理了理鬢角,在簾子外福了福,給王妃娘娘請安。


    成親王從裏麵伸出手來,將她一把拽了進去。


    唱個曲兒我聽。成親王在衾下撫摸著她酥軟的胸膛。


    紫眸臉上還泛著房事之後的潮紅,在成親王耳邊輕聲唱了兩句:風雲一夜壓城過,頭枕玉臂聽雨聲


    怎麽了?


    她搖了搖頭,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親王也懨懨的。


    她便仰起身,開始穿衣。


    霍炎對你不好麽?


    紫眸怔了怔,沒有什麽不好。不過我這種人,天生就該讓人寵著,讓人陪著小心,讓人賠著笑臉,讓人圍於裙下仰慕。嫁了人,隻是空落落的,白天對著空房,晚上對著愁容罷了。


    空落落的?成親王笑,我每天裏也覺得空落落的。從來覺得女子們言語無趣,胸無大誌,沒想到自己喜歡的原來是你這種人。


    什麽人?紫色的眼睛轉過來微笑。


    隻是覺得自己肮髒罷了。成親王道,都是髒的。


    王爺悟出禪理了吧?紫眸對鏡擺弄好了發髻,要是這樣,今後見了,也是個假道學,沒什麽意思。她紅裙倏然一飄,沒有半點留戀地走了。


    成親王仰麵躺在在床上,隻覺得船身蕩漾,漂泊不停。一會兒輕輕一震,大概是別的小船靠上來。


    趙師爺在門外道:王爺,急事。


    怎麽?成親王坐起身,城裏失火了?


    沒有。趙師爺道,北方加急軍報,努西阿河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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