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要走,尤林被老人拉住了。


    老人已經泡好了1雙幹綁頭,遞給尤林,道:“看你那腳,怎麽走路!我沒有鞋給你,就穿上這雙破綁頭吧!”


    尤林雙手捧著這雙綁頭,用激動的眼光望著老人。


    另外兩個戰士說:“先穿上吧,等以後再給老爺爺送來。”


    尤林興高彩烈地往區中隊走,他腦子裏不時回蕩著迎接他的那個戰士說的話,尤林真是好樣的。


    說起來也真是不簡單,單槍匹馬打死了個敵人,為人民除掉了個禍害,還繳了支嶄新瓦亮的槍,這可得受表揚了。


    可是,事與願違,等待他的卻是嚴肅的目光和嚴厲的批評。


    宋震海見了尤林,第1句話還算平靜,問吃了飯沒有?接著,憋在他心裏的火氣變成了炮彈似的語言,劈頭蓋臉地向尤林射了過來:“尤林!從現在起,立即考慮你的問題,向全體隊員進行檢討!”


    尤林的大眼忽閃忽閃直瞌巴,愣在那裏。


    宋震海黑乎乎的臉膛上那雙大眼瞪得更大,對尤林批評道:“無組織無紀律!自由主義盲目行動!你還像個革命戰士不像?你還懂得紀律不懂?簡直是胡來!”


    聽了這幾句話,尤林這才掂量出隊長說話的分量來,他委屈地低下頭,輕輕掏出那支匣子槍,頭轉向1邊,雙手遞給隊長。


    隊長沒有多大興趣似的隻看了1眼,淡淡地說道:“放到桌子上吧!”


    他那逼人的眼光,又掃了尤林1眼,說:“不要以為得了支槍,就能減輕你的問題,不會的!革命陣營內賞罰分明,各碼歸各碼!”


    尤林站在那裏,腦子鼓脹脹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宋震海再看看他,說:“回去吧!什麽時候考慮好了,告訴我1聲!”


    這時區中隊裏每1個戰士的心情都是複雜的。


    照說尤林第1次出征,就奪了1支錚明瓦亮的匣子槍,並且消滅了1個漢奸走狗、地主幫凶,除了1個禍害,也是1個了不起的勝利!可是,這些勝利的因素,卻是在尤林沒聽指揮、擅自行動的情況下取得的,因而他的戰績就被衝淡和削弱了。


    但畢竟這是1件了不起的勝利,麵對著尤林繳獲的這支匣子槍,隊員們都流露出1種潛在的激動。對於這支剛剛從敵人手裏奪來的槍,人們是用怎樣快慰的心情來看待的啊?大家1個1個地慢慢圍上來,不動聲色,這個摸摸槍身,那個扳扳機頭,無限愛戀地打量著。


    能夠經受住風雨雷霆、天災人禍襲擊摧殘的柱子,卻經受不了宋震海那嚴峻的臉色和沉甸甸的批評。他1生中還沒受過這麽重的責備,也不理解他的親生父親為什麽對他發這麽大的脾氣。


    委屈、不服的心情主宰了他,他暗暗自問:“難道說我打敵人還打錯了嗎?難道說我奪槍還奪出不是來了?”


    整整1個白天,他沒參加其他活動,憋在屋子裏考慮他的問題。


    他越考慮心裏越亂,越想越不通,思想上不服,感情上頂牛。到了夜裏,同誌們都睡下了,他卻怎麽也睡不著。


    聽著同誌們呼嚕呼嚕的鼾聲,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他心潮起伏,極不平靜。他想到象他這樣的人,世世代代當牛做馬日日夜夜受苦遭難,好歹熬到參加了赤色革命軍,才有了希望,有了盼頭,才有了報仇雪恨的機會。


    怎麽打了敵人還犯了錯誤呢?他眼前浮現出“尖頭蛇”那凶惡殘忍的麵目,以及掐死以後死狗般的醜相,心裏湧現出1陣說不出的痛快。


    1想到隊長那嚴肅的麵孔和炮彈似的話語,他的心又沉重了,他自言自語地道:“這是為什麽?難道說幹革命還得受氣?”


    越睡不著越想,越想越睡不著。


    他爬起身來,輕輕離開麥穰鋪,邁動腳步,不自覺地往外走。


    圓圓的月兒,靜靜地掛在天空,天空沒有1絲雲,呈現著淺淺的藍色。星星在高空眨巴著眼。村莊、山影的清晰輪廓,躺在靜謐的夜色裏。


    他低著頭,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村頭,正碰上去換崗的張清立。張清立比那戴著老花眼鏡品脈的中醫先生還靈,1看尤林臉上那倔強、不服的神色,就知道他是在想什麽。


    他又是幾分同情又是幾分關心地問:“怎麽,睡不著覺啦?”


    尤林在這個他1踏進革命陣營就建立了深厚感情的戰友身邊停下來。厚厚的嘴唇緊緊閉著,像是下意識地不讓心裏的話擠出來似的。


    “咳!也用不著說,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了,這也是規律性的!”大個子靠近1步,“眼下你的心情,用個名詞來說,就是思想不通,或者叫鬧情緒······”


    他想尋找更恰當的字眼,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便脫口說道:“反正就是腦子裏光打仗!是那麽回事吧?”


    “有1點!”尤林冷冷地道。


    “不是1點,”張清立糾正說:“恐怕是全部,咳!悔不該那天晚上我多了兩句話。要是我不給你燒上兩把火,恐怕宋隊長也不1定批準你。這我也有責任。好,你散散心去吧!把‘情緒’散掉了,早早回來。”


    尤林出了村,又心不自主地朝南麵小山上爬去。


    路過山腳下的那條小河,連那薄冰覆蓋下的流水發出潺潺的響聲都沒聽見,爬到山頂,回頭看看,村莊、樹木、房屋和山影連在1起,蒙著迷茫的夜色,說不清楚也清楚,說清楚也不清楚。他找了塊石頭,倚著1棵粗大挺拔的赤鬆坐下來,把頭埋到膝蓋上,在想什麽。


    想了1會,腦子還是亂糟糟的,心裏仍是不明亮,1陣初春之夜的寒氣襲來,他打了個冷戰……


    僅僅才坐了1會,他心裏就泛起了陣陣孤獨的感覺。那1個個生龍活虎的形象沒有了,同誌們那勻稱、和諧的鼾聲沒有了。他感到象1顆水珠跳出了江河1般,那條革命陣營內的無形的紐帶,好像被他自己掙斷了。


    尤林覺得肩上有如親人般的被輕輕拍了1下,他抬起頭來1看,原來是王長林。他態度莊重,神色寧靜,深邃明亮的眼睛裏,迸出友愛的光芒。


    尤林萬萬沒有想到指導員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的麵前。


    打從第1次見到王長林起,尤林心裏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他在龍窩鋪播下了革命的火種,像是撲不滅的野火、伐不盡的山林1樣,在百姓中生了根,逐步擴大起來。


    是他指引尤林走上革命征程,並教導他如何對待人生······


    尤林急忙站起來,倒被王長林按住了,隨即也挨著他的肩膀坐下。尤林不大好意思,也不知說什麽好,隻是心窩裏那顆滾燙的心在“篤篤”地跳,就連他自己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厚厚的嘴唇使勁抿了兩下,問:“指導員!你怎麽來啦?”


    王長林坐在他的身邊,望著他那陰沉不快的臉色,很有風趣地回答說:“因為你在這裏等我,所以我就來啦。”


    尤林隻覺得臉上1陣熱乎乎的,兩眼望著青石峰看山的老爺爺送給他的破綁頭,不吭聲。


    停了1會,尤林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王長林點點頭,信任地看了尤林1眼,道:“估計個差不多。鋪上沒有人,屋裏沒有影,還不是跑到外麵來了?”


    “指導員!”尤林望著王長林沉著老練的神態以及和藹可親的表情,要把心裏的話,全部掏出來:“我……”


    “說吧!”王長林望著柱子那張圓渾的、漲得發紅的臉,鼓勵道:“我傍黑天才從外地開會回來,剛剛聽到了這次去執行任務的經過。我也聽聽你的意見。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我們才能摸到你的真實思想……”


    “我想走!”尤林不彎不轉,開口把心靈的窗子敞開了。


    王長林暢朗地笑了。


    拍拍尤林的肩膀,認真地問:“你往哪裏走?你的根早就紮進這個戰鬥的集體中了,不信你試試,你能走出去?”


    尤林麵對著這個曾經引導他認識革命和參加革命的人,坦率地說:“指導員!我打了敵人,得了槍,路上吃了苦,生了病,倒招了1身錯誤,還得挨批,還得檢討,這我想不通!”


    他拿出看牛的習慣動作,隨手抓起1塊石頭來,掄起漲滿力氣的胳膊,朝著1棵樹上砸去,石頭擊到樹幹上,發出“錚嗡”的響聲,他說:“我想另找部隊去!在哪裏還不是革命,還不是打敵人?何必在這裏受這個氣?”


    王長林靜靜地聽著,等著尤林說完了,感到他把肚子裏的氣全發泄出來了,才望著尤林的臉,開口道:“你說了半天,我聽著主要是兩個問題。1個是隊長訓斥你,動了態度。另1個是打了敵人得了槍還得檢討。這兩個問題又是互相依存、聯係在1起的。是不是這樣?”


    尤林心裏憋著1股氣,不快地說:“有這麽1點……”


    “不是1點,”王長林糾正說,“是全部吧?”


    尤林側著臉望著王長林,再也不吭聲了。


    王長林再看看麵前這個戰士,不覺想起了剛見到尤林時的情景,想到他鐮砍“毒蠍子”以後深夜離開家鄉的情景,心裏自言自語地道:“尤林啊,尤林!你有1肚子階級仇恨,有1股子勇猛勁,可是苗子再好,還要黨來撫育,經過實際鬥爭的磨煉,才能茁壯成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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