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臂纖細,襯得食盒碩大又笨重。


    鳴淵怕她受累,還是先將食盒接過來。


    “那個……玉泉蘭,你養了嗎?”


    仔細一看,他的頭發亦又些散亂,胡亂用發帶束起,還有一簇黏在鬢角處。


    俊美的麵龐點了點,林鈺的眼神無處安放,從他直挺的鼻梁一路滑落至手臂。


    水漬未幹,並不精細的衣料勾勒出肌肉紋路。


    “那我先走了!”


    林鈺幾乎落荒而逃。


    想起他剛剛的樣子,莫名又有幾分口幹舌燥。


    應該是不太得體的緣故,她開導著自己,下回不可以這麽晚去找他,不合適。


    散宴後的沈漣也在為難。


    他的阿母滿麵喜色,沈漣卻不停回想晚宴的後半場,林霽沒怎麽說話,也沒怎麽用膳,酒一杯接一杯。


    當夜勢必有一場宿醉,以至第二日沈漣找到他,他不可避免地現出幾分憔悴。


    “林夫人瞧中了我,你可知曉?”


    他似漠不關心,又實在難掩在意,垂著眼“嗯”一聲。


    與他相識近十年,沈漣還是頭一回生出“怒其不爭”的念頭。


    林霽這人,看似清高孤傲,骨子裏卻如一匹狼,想要的東西從不放過。


    例如他想要功名,便可以連中三元,成為聖上欽點的狀元郎。


    因而沈漣不明白,倘若他喜歡林鈺,林鈺尚未婚配,又為何要龜縮不前。


    “若無事,我先走了。”


    “有事,”沈漣喊住他,聲調也變了變,“你與我交好多年,鈺姑娘又是你妹妹,你覺得我該去提親嗎?”


    沈漣的話,在林霽耳中回蕩了好幾日。


    以公務為由宿在府衙,他接連回憶起從前。


    八歲那一年,林鈺忽然降世了。


    原本略顯空曠的府邸溢滿喜氣,養父母一直想要個自己的孩子,他很清楚。


    為著女嬰的閨名,夫妻二人還爭執了一通。


    養父家中世代從商,對這唯一的女兒,他堅持要有一個“金”字。


    可養母飽讀詩書,無論如何不願女兒沾上這麽個俗氣的字,便勸丈夫“金尊玉貴”,不如舍金用玉。


    二人爭執不下,養母還在月子裏不宜動怒,年幼的林霽便站出來。


    “不如二者兼備,左金右玉,湊成一個‘鈺’字。”


    養父母總算是各退一步,歡歡喜喜給女兒取名,林鈺。


    女嬰尚在繈褓中時,便學會了對他笑。


    對著這個“妹妹”,林霽說不上喜歡還是厭惡,隻是隱隱擔憂。


    果然有一日他從書院回來,兩個小廝在回廊下躲懶打牙,議論著他和剛滿周歲的林鈺。


    “聽說大小姐很喜歡霽公子呢。”


    “這霽公子何必發奮讀書,等到小姐十三四歲便把人娶了,偌大家業,還不是都落進他口袋裏!”


    “這算哪門子養子,該叫入贅吧。”


    “童養夫,更貼切些……”


    那兩人毫不避諱地嬉笑著,林霽繞道走了。


    他不再去母親的香梅園看望“妹妹”,終日往返在書院與棲鶴堂之間。


    哪怕林鈺牙牙學語,總愛追在他身後喊哥哥,總要伸出短小的手臂讓他抱,他也板起臉,不肯露出半分和悅的神色。


    不是不想,而是他覺得,不該。


    林鈺五歲那年,出落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奶團子。


    彼時的林霽十三歲,正是半大的少年,對男女情愛一知半解。


    那剛竄上自己腰間的奶團子,卻抱住他大腿,認真問他:“鈺兒以後也會嫁給哥哥嗎?”


    起因是她今日隨母親去聽了一出戲,戲文裏的小姐嫁給了表哥。


    林霽並不知曉內情,聽著周邊丫鬟們的笑聲,隻覺這輩子都沒這般局促過。


    於是過完年,他就到應天府求學去了。


    在那裏他結識了沈漣,也開始了漫長的科舉之路。


    他啟蒙晚,在一眾同窗裏,過院試的年紀不算太早。


    第一次脫穎而出,還是在鄉試中得了解元。


    七年來他很少回家,中舉那一年林鈺已經十二歲了,身量未足,卻盡顯少女的嬌態。


    生辰當日笑吟吟將一支筆雙手遞來,對他講:“祝哥哥金榜題名,一舉奪魁!”


    她長得太快了,以至剛及冠的林霽驚覺,她和自己時常會回想起的奶團子,已然判若兩人。


    可當他真正站在金鑾殿裏,帝王身側。


    天子諱莫如深地問他,一生所求為何。


    他失了對答如流的從容,也沒了文章裏的雄心壯誌。


    他說:“唯有金榜題名,才敢求娶心上人。”


    不是旁人戲稱的“童養夫”,他林霽正大光明,不圖什麽家財,配得上林家的女兒。


    出乎意料,帝王並未震怒,甚至不曾嘲笑,問他可願外放。


    隻要是新科進士,大家擠破腦袋都要留在京都。


    偏偏林霽一個狀元郎,他回了鬆江,做一個二甲進士都不屑的知府。


    旁人不明白,林霽自己明白。


    他隻是想不通,小姑娘怎麽忽然變了。


    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清澈明媚,比起自己,她更喜歡一個家奴。


    作為兄長,他自然可以阻止妹妹與家奴廝混。


    可是沈漣呢?


    他要用什麽借口,阻止她選擇沈漣?


    “公子。”


    四下無人,曹順仍舊會在府衙稱呼他公子。


    林霽在書案後坐直些,問他:“何事?”


    “明日休沐,衙裏的人都畫卯回家去了,您今日怎麽說?”


    生辰宴後,他已在府衙宿了三日。


    林霽不願去深想,他已厘清對人的念頭,自小到大,從沒有過純粹的兄妹情。


    可他不清楚林鈺,尤其到了今日,他總是猜不透林鈺在想什麽。


    若她隻將自己當哥哥,那……


    將早就處理完的公文推至一邊,林霽起身道:“回去吧。”


    至少也叫他親口問問,她對沈漣是怎麽想的。


    今日的林府卻有些熱鬧。


    丫鬟仆役們紛紛往廳堂探頭探腦,窺視著裏頭剛剛送來的寶物。


    聽說那東西叫珊瑚,豔紅豔紅的,看著特別喜慶。


    林霽還聽見一個丫鬟說,這是沈太師給林鈺的見麵禮,是將這個兒媳認下了。


    周邊人壓抑著雀躍竊竊私語,男子卻再聽不進去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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