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風氏失蹤十四年的女兒回到了家族中,這成為驚動全族的大事。


    這個女孩清麗無比,卻隻是不說話,不親近人,終日把自己關在屋中。


    知情的人都說,當年是傳說中的鶴雪名士將其帶走,欲傳其術,卻十數年一無所成,才將其送回。風淩雪的父親風邡是風氏那一輩第五子,夫婦倆辨其胎記,發現果然是失散多年的女兒,驚喜交加。可女孩卻不哭不笑不言,老夫婦倆覺得是受了苦造出的癡症,就越發憐愛,恨不得把十幾年的親情全補回來似的。


    可女孩卻從來不正視他們的眼睛,不和他們說話,後來索性麵牆而坐。為此老人不知流了多少淚,歎了多少氣。他們許下重金,求治其女的孤僻之症。


    人皆歎息說,風氏世代公侯顯貴,此女又是如此玉砌雪雕般的容顏,如不是癔症,早晚也是王妃之選。風氏為第一王朝國姓,是曆代王族必聯姻的大氏族。風氏有女回歸的消息也驚動了王室,羽王菘這日下旨,召風邡夫婦攜女覲見,並由禦醫國巫為其祈禮驅病。


    即將覲見的前夜,女孩獨坐房中,冷潔的月光照在白衣之上,她輕輕伸出手,望著掌心中一根晶瑩的羽毛,忽然發出一聲幽然的歎息。


    此時遙遠的某處,傳來了蕭索之音,低沉卻悠長,像是古塤之訴。女孩急忙起身,奔出門外,背後掙出雪白之翼,月下銀光一閃,影已向天空掠去。


    風淩雪來到郊外林邊,一位少年正坐在樹下,吹著一片樹葉。


    “我知道,你一定能聽見我的葉笛的。當初我想教你,可你卻怎麽也學不會,你箭術上有天縱之賦,可其他什麽事都是笨笨的。”風淩雪隻是凝望著眼前這少年,不知道他為什麽能來到這裏。


    “你明天就要去覲見寧族的王了,是麽?”向異翅問。


    風淩雪不說話。


    “然後見到羽王時你就會殺了他。是麽?”風淩雪不說話。


    “然後你和你的父母、你們風氏全族都會被抄斬,是麽?”風淩雪不說話。


    “但是你還是要做,因為你不知道怎麽樣可以讓自己不去做。”風淩雪不說話。她不說話的時候可能代表很多意思,或者是默認,或者是不同意,或者是沒想好。但奇怪的是向異翅都能明白。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因為你不知道生的快樂。你也不在乎別人的生命,明天你的父母、你的全族會因為你的行刺而死,你並不傷心,因為你不會理解他們有多麽渴望活著。是麽?”風淩雪仍然沉默。


    向異翅低下頭:“我服毒去行刺青陽王之前,我也不認為自己活著有什麽樂趣。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怕死。可後來我知道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我知道我想活下去,我想做什麽。我忘記了那些我活下去的理由是因為我根本不相信我能做到。風淩雪……”向異翅抬頭望著女孩,“不要去送死……好麽?”風淩雪偏過頭去,想避開他的目光。


    “北鶴雪裏有一個人叫路然真,她奉命於青陽王的盛宴上刺殺牧野部的王子,作為牧野氏幾年前入侵寧州的報複。她敢這樣做,是因為寧州羽族現已經做好開仗準備了。所以雖然我失敗了,但戰爭依然會開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壯舉,證明我的勇敢,卻原來是這樣的無足輕重,無關大局。可是……”他看著女孩,眼中忽然有了一些閃動,“我不希望你是這樣。你不該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忽然轉頭,大步地跑了,就像當初他大步地從風淩雪帳前跑開一樣。


    這個人還是沒有變啊,風淩雪想。


    她抬頭望著月亮:“可是他卻想改變我呢……”第二天就這麽來了。


    北鶴雪衛士路然真帶箭站在宮殿的柱邊,今天北鶴雪在殿當值有十六人,十二人殿外,四人殿內。她就是在殿外門邊的那一個。


    殺死牧野王子的任務她完成得很好,當所有青陽衛士衝向青陽王的時候,甚至沒有人發現牧野部王子已經倒斃在地了。可她恨那些青陽武士向她發箭,於是她顯示了一下她的七箭連珠,在鶴雪中也沒有人能做到同時以七支箭射中七個敵人,她相信自己這一炫技,可以讓自己聞名天下。雖然她還不能保證被射中的人是不是必死。可是回來後的她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盛名,還是要一樣站在宮門外站崗,這使她十分生氣。


    殿外傳來通報,風氏恒信公邡偕夫人葉、女淩雪覲見。


    路然真抬頭看看殿前大樹的枝葉,不明白為什麽今天沒有一絲風。


    風淩雪看見了羽王。


    那是羽族的王,蒼老但威嚴,可風淩雪覺得他和其他人沒什麽不同,倒是走入殿門時,那個殿邊持弓少女的目光,讓她感覺到一絲銳利。


    她沒有帶弓箭,入殿要更衣,沒有辦法夾帶兵器。但要殺死羽王仍然很容易。千百次的訓練,讓她幾乎可以不用思考地用各種方法殺人。但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還在等。


    “果然是冰雕玉砌一般的女兒家啊,上前來讓我瞧瞧。”羽族之王和藹地笑著。


    人們為什麽這麽容易信任人呢,因為她是風氏的女兒?而她一出手,殺的就不僅僅是羽王,而是風氏全族。


    師父以前沒有講過遇見這種事該怎麽辦。但風淩雪知道,師父不會允許她有任何的猶豫。可她已經猶豫了,她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在等待最好的時機,而是的的確確猶豫了。


    一個要成為神話的殺手,怎麽會出現這種事情?隻因為那少年的一番話麽?“……我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沒有人可以拯救我,我是一個死去的魂靈。但我不希望你也是……我失敗了,但戰爭依然會開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壯舉,證明我的勇敢,卻原來是這樣的無足輕重,無關大局。風淩雪……我不希望你是這樣。你不該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做的這一切,有什麽意義?風淩雪想。


    以前她從不想這個問題,因為從小到大,師父沒有教過她殺人之前需要想得失,殺人是惟一的目的。但現在不同了,隻因為另一個人對她說了一番話,所以就改變了她,改變了師父十幾年來每一分每一秒的努力。


    如果我不再刺殺,我就什麽也不是。風淩雪想,我將為了什麽而存在,一個不殺人的風淩雪,有什麽理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可我為什麽要殺這些人?他們是誰?他們和我有什麽關係?風淩雪忽然發現,她活了十四歲,卻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


    “孩子,你的手像冰一樣。”羽王握起她的手,“是什麽讓你心神不安卻又沉默不語?”不能再想了。風淩雪運力伸直了五指。


    忽然背後一聲喝:“王者小心。”緊接著就是箭的破空之聲。


    這支箭來得太快了,風淩雪一閃身,箭擦麵而過,但緊接著又是兩支。風淩雪側身時餘光看見是殿門口那輕甲少女,搭弓連射,一支緊似一支,而羽王已經慌張地退出她所能觸及的距離,以那輕甲少女的箭法,絕不會讓她再靠近羽王了。衛士們也圍了上來。


    我需要一支箭,風淩雪想。


    風淩雪閃過四支箭後,第五箭紮入了她左肩,她身子一晃。門口的衛士路然真長出一口氣,手中一緩。


    可就這一緩的功夫,風淩雪已拔出肩上的箭,向羽王擲去。


    羽王此時已經退出十步開外,衛士們圍在四周,但這支箭仍直奔他的咽喉。


    可風邡撲上去,擋在了羽王麵前,箭紮在了他的胸口。


    風邡倒在地上,口吐鮮血,向風淩雪伸出手去:“孩子……孩子……”風淩雪全身一震,忽然殺意全消。


    那是父親,陌生的父親,蒼老的父親。這幾天來風淩雪不看他,不和他說話,因為她覺得這些人和自己沒關係。父母、親人,對她是毫無意義的詞。她不知道這世上其他的人怎麽生活,也不想知道。


    但這個人喊她孩子。師父不會。當箭插入風邡的胸口時,風淩雪心間猛地一痛,於是她懂得了血脈的含義。


    風淩雪上前跪下身去,她忘記了自己是殺手,忘記了殺手如果停下來就意味著被殺。


    風邡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抽出腰間暗劍刺入了風淩雪的前心。


    一切發生在一瞬間。風淩雪感到胸中的那股冰涼,她愣愣地看著這個剛才喊她孩子的人,她的父親。


    而風邡圓睜的眼睛充滿血絲,像咬住獵物的豺狼,他又一拳狠狠打在風淩雪的臉上,把她打倒在地,衛士們圍了過來。風淩雪在半眩暈中,看見父親掙紮著跪在羽王麵前:“臣疏忽大意,竟不知這小孽畜是……有刺殺之心……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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