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二十二回 詠月王陽招諷誚  載酒陶情說轉輪</b>


    話說範俏、王陽他兩個計較販賣的事業,說出買良為娼婦女的苦情,老鴇兒的行徑。王陽想了個憐婦女的道路,範俏聽得,便問:“老兄憐她,有何道路?”王陽答道:“買良為娼,明王法,隻要個清廉官府,搜奸剔弊。”範俏道:“哪個地方沒有廉明執法?怎奈作奸犯科的智藏巧隱。”王陽笑道:“說起來,這個道路,不如不去謀他做到,也免傷天理。”範俏道:“正是。我見傷了這天理的,縱然逃了王法,卻也逃不過幽譴鬼責。報應卻也多有,不是官非,便是疾病。或者逃亡死故,把本錢都消折。”王陽聽了,把頭一搖,打了個寒噤,說道:“這生理做不得!便是我當年做伐柯生理,與他天理一般傷了多少!”範俏道:“正是,正是。我們做媒引頭,比他販的還大。”王陽笑道:“話便是這般講,腰囊這幾貫,怎生與老兄計較?”範俏道:“買幾畝田地,耕種度日去罷。”王陽笑道:“這固是老兄本份事業,隻是小子心性與他的情景婦女侍兒,種出來的根因。如今既無事業可做,老兄無事,地方可有勾欄院,不如去做個風流嫖客。”範俏答道:“老兄,這嫖客有甚好?且莫說他破財損鈔,蕩費家業,親友笑恥,妻妾憎嫌,玷辱了門風傷壞了宗祖。隻說他貪風流可意,愛美麗春情,涸髓枯脂,耗神喪智,受片時有限淫樂,討一世無窮苦楚。我這地方,既無勾欄,哪有行院,小子也不會做這引頭經紀,伴客幫嫖。”王陽笑道:“地方既無勾欄,或者老兄相知相識,暗昧巢窩,得以了卻小於這一腔春興、半日情懷,便花費子這裹來囊橐,也無悔無怨。”範俏聽了,把眉頭一蹙,說道:“老兄,這事越做不得,耗財損神,事還是小,便生出一宗大禍害,傷天理,更甚更甚。”王明問道:“怎便傷天理,大禍害?”範俏道:“我小子有幾句口號說與老兄一聽。”說道:


    世間男女原有別,男效材良女貞潔。


    鑽穴相窺天理傷,逾牆相從人倫滅。


    男兒百行備於身,女子耽兮不可說。


    閉戶不納誦賢良,坐懷不亂真清白。


    斷發劓鼻女丈夫,秉燭待旦真英傑。


    清風萬古正綱常,大節無虧上帝悅。


    可怪夫婦愚不知,奸私邪淫大道絕。


    摟其處子逾東牆,不惜身中精氣血。


    明有國憲幽有神,報應昭彰墮惡業。


    範俏說罷,王陽聽了笑道:“老兄也是一個買賣道路與小子同行,這會怎說出這許多道理文辭?”範俏道:“老兄實不瞞你,我小子名叫做富有,托名範俏,乃適早一人路往這村過,說後有一人,來尋事業做,隻是腰裹幾貫,平生酷愛風流,把老兄來曆備細說出,托小子勸化你回心,莫要愛那風流,貽累他入了輪轉。”王陽道:“原來老兄有人囑托你。如今世上,能有幾個清白賢良,不愛風流?便將地獄放在他眼前,推舂磨磨,與他明看,他若是心地不明,怎知保守?我小子非不領教,隻是這幾貫在腰,少不得要往前途,再作計較。”


    說罷,方欲辭富有,隻見遠遠一人飛奔前來。見了王陽,大笑起來說道:“阿兄別來無恙?”王陽見了,便道:“原來是浪裏淘阿弟,自靈通關別後,一向在何處?”浪裏淘道:“小弟久已改了名姓,叫做艾多。這富有乃我近日結交的契弟。想我自那日別來,被一個相知留我在家,始初敬重,如膠似漆,終日不離,我替他引類呼朋,成了一個大家行止,誰料他刻薄寡恩,把我幽禁起來,鎖在個庫房之內數載,天日也不得見。”王明道:“阿弟,你卻怎得出來?”艾多道:“隻因他恃財倚富,生事淩人,惹出禍端,要我們解救,方才出得他庫房門外,到得這鄉村,結交富有契弟。日前聞知陶兄與阿兄勸解免押解等情,方才知你路過到此,故此他托這契弟假名托姓,勸化你少愛風流,節省精力。”王明聽了道:“陶情大兄到此,阿弟卻怎不留他,如何又放他去了?”艾多說:“他來時,我被那相知幽禁不得出,陶兄千方百計要我相會,送相知錫壺、銀盞也不收,惠泉、金華也不受。”王陽道:“送的可謂精妙貴重,他如何不受?”艾多道:“他生平不飲,且不延客,所謂齊王好先竿,客來鼓瑟,禮物雖精,其如王之不好!故此陶兄未得相會。幸喜我這富契弟與陶兄相合、日日共飲,刻刻銜杯,卻又引得這村鄉典衣當物,花費衣算。陶兄自知,說道:‘莫叫又犯了甚麽文卷?’打聽膽裏生契弟,在甚麽分心寨做強人,他到彼處去了。既然阿兄到此,細想我們‘四裏’弟兄,不可久拋各散,趁此囊中有餘,且往分心寨探望一番。”王陽道:“有理,有理。”乃別了富有,與艾多找路行來。時當三五良宵,見一輪明月中天,他兩個走到一村店人家,王陽隻是想著偎紅倚翠,艾多見他念念不絕於口,乃叫店家沽得一壺酒,說道:“阿兄,客邸無聊,你且收拾起春心,飲一杯解興。小弟自離關,虧了這緣法,淘得多金,相處些山人墨客,學得幾句詩詞。你看今夕明月,試題一個小詞你下酒。”王陽道:“阿弟,你試題來。”艾多乃題出一個詞兒,卻是個《念奴嬌》牌兒,名詠月。他題道:


    今夕何夕?豈尋常三五,青空遼闊。看那雲收星曜斂,何人玉盤推轉。照我金樽,清香獨滿。有藥得長生,煉起丹爐,萬斛珠璣,黃金一點。


    王陽聽了艾多題詠,笑道:“阿弟,我雖不知詞句,細玩你丹爐一點,明明的發你衷情,難道我的心情,可辜負這一天皓月?依經傍注,也學你韻一個。”乃吟道:


    煙村靜息,扶疏桂影滿,素娥煉就。怎麽簫鼓環佩遠,教人單吹玉管。年少追歡,空忍繾綣。縱然滿樽前,何處嫦娥,枉作雲收,爭如霧卷。


    王陽吟罷,艾多笑道:“總是你一派心情有所出,隻恐不能遂你衷腸。”二人正把杯,再欲歌吟,隻見店家一個老漢走將出來,說道:“二位哪裏來的?吃酒把杯,吟風詠月,人誰管你?隻是這一位吟出來,句句都是淫風邪韻,我老漢聽著何妨,小男婦女鄰坊聽了,豈不敗壞他心腸?從古到今,淫詞豔句,勾引出傷風敗俗之事,為害不小。老漢願二位守目前本份,飲一杯客邸清醪,莫要邪思亂想,胡歌野叫,非理言語,調引春心。”王陽笑道:“老人家七顛八倒,妄譏亂誚,責備行客。我們路逢,到你店中,偶酌兩杯,見此明月歌幾句小詞,賞心樂事,有何勾引傷風敗俗之事?況窈窕之句,明月之章,亦是古人寄吟豪興,我們便歌唱侑酒,有何傷害?”老漢道:“古人樂而不淫,歌吟何害!隻是人口是心非,言端行違,尚然作罪。老兄你借擬嫦娥,寄情績綣,不可!不可!”王陽被這老漢說得閉口藏舌。艾多乃問道:“老尊長,我動問你一聲,分心寨在何處?離此坊有多少路程?”老漢答道:“二位客官,你問這分心寨做甚麽?”艾多道:“我們要找尋個契弟。”老漢道:“分心寨,原是我這國度地方,叫做分中河,五處分界,隻因河道淤塞,長起平灘,地界荒僻,不知何處來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叫做膽裏生,他在此剪徑,自稱做分心魔王,便立名叫分心寨。這魔王好剛使氣,人有過路,遇著他的,一時激義,便和好相待,還給你路費銀錢。若是遇著他一時心裏不平,暴躁起來,卻也厲害。”艾多道:“正是膽裏生,便是我契弟。”老漢道:“老兄,我看你一貌堂堂,行端表正,卻怎麽與這魔王結為契弟?”艾多道:“老尊長,我不說你不知。我們弟兄四個,大兄叫做雨裏霧,後改名陶情。第二叫做雲裏雨,便是這王陽二兄。第三就是小子,叫做浪裏淘,因為改名艾多。這膽裏生,便是四契弟。當年我四人在一處地方,叫做靈通關,也做些不要本錢的生理。後來遇著兩個僧人,被他三言兩語,把我們弟兄說散了,各尋頭路。到如今東三西四,你無我不成,我無你不成。我想起來,相歡相聚,還須要我,何患不成!所以今日要找尋我這契兄弟,但不知分心寨離此處有多少路。”老漢道:“不遠,不遠,半路程。”說完,二人到客房宿歇。那老漢猶自咕咕噥噥,自言自語,說道:“風騷人何苦吟風弄月,歌那邪詞豔句,惱亂人腸,造下風流罪孽!”艾多聽了,對王陽說道:“二兄,你聽這老漢還不住口,隻是在你身上發揮。我小弟想,你也該自悔生前不自好德,造下這風流罪孽。”王陽被說,使起性子,大叫道:“生來骨格,情性難改。阿弟,由我罷!”艾多笑道:“由便由你,隻恐押解的又來,陶情哥不在,無人說方便。”王陽道:“三弟睡罷,莫要饒舌。我如今又要想到高唐、孟禮處去也。”艾多不言而臥。後人有說淫詞喪德五言四句:


    麗句工詞藻,德言養道心。


    胡為風俗惡,邪語誨人淫。


    按下王陽、艾多在殿過宿,次日找路前行。卻說膽裏生自被元通和尚說破了他,離了靈通關,四下裏尋個道路。他哪裏知道,為人到處俱要心地和平,度量寬厚,四海春風,何人不敬?哪個不容?這膽裏生隻因存心窄小,性度躁急,半步不能容物,一時難忍吞聲,四下裏交情觸著他性,便怒從心上,惡向膽邊,故此沒個道路。偶然走到這分中河地方,招集了幾個嘍羅,立個寨柵,起名叫做分心寨魔王。在這道路把截,生事招非。過客有忍得他的,讓他惡狠,獻他些金寶。有不忿他的,與他抵敵,爭鬧一場,倒搶奪他些財鈔。一日正坐在寨內,嘍羅報道:“寨前有個販酒的客人,推著一輛小車子,載著幾十瓶打辣酥。”魔王聽得,隨叫嘍羅報來。嘍羅聽令,走出寨門,方欲去搶,那客人道:“好漢莫要搶!便搶了去,也隻是吃。若是魔王刻薄,你搶了去,他獨自受用,一滴也不與你下小沾唇。不如待我開瓶,與你們吃些倒好。”嘍羅聽了,便問道:“這酒可是一樣的?”客人道:“幾等幾樣。”乃一瓶,道:“這一樣是五香藥燒酒。你們好漢吃了,許多好處。”嘍羅問道:“怎見得許多好處?”客人說道:“有個誇頭你聽。”造出五香美味,甘鬆官桂良薑。陳皮薄荷與飴糖,吃了渾身和暢。


    嘍羅聽了,有的說,且拿去獻魔王;有的說,依客人好言,且吃一瓶看。一時,四五個嘍羅,吃了藥酒,個個倒地,昏沉不醒。魔王見嘍羅出寨無回信,差盡左右,都被酒醉倒。乃發起怒來,自出寨外。卻原來客人乃是陶情。二人大笑起來,各相進寨,敘說別後衷情。陶情卻把改名換姓的事,備細說來,說到輪轉司叫他勸化幾個的話,魔王聽得大忿起來,說道:“人生在世,孰無個剛強不餒的情性?怎教我做個委靡不振的懦夫?誰來幹犯我,難免撲簌簌怒填胸臆。”陶情道:“丈夫誌意充滿浩然,誰不誇你得所養!或騰青雲,或衝牛鬥,不縮不餒,為國家鼓出些英雄豪邁。你卻不如此,往往匹夫為諒,競短爭長,不忍一朝,徒生五內,為爭名也是,為爭利也是,小不忍也是,報不平也是。還有鬱鬱莫伸,懨懨成病,都是阿弟忍耐不住。仔細忖量,倒不如吃我陶情兩杯,消磨了這衷腸悶損。”二人正在寨中講論,那嘍羅忽然醒覺,一個道:“誤事,誤事!貪這瓶中,忘了寨令。”一個道:“好酒,好酒!吃兩杯,益壽延年。”一個道:“沒情,沒情!醉得我昏昏睡夢。”一個道:“有趣,有趣!能使我解悶消愁。”嘍羅們你長我短,說笑不了。忽然寨前來了兩上客人,問道:“這寨可是分心魔王住所?”嘍羅見了兩個客人,笑道:“自來衣食,往常過客聞風遠離,這兩個癡客反上門惹事。”幾個嘍羅扯拽兩客,到得寨內。陶情一見,原來是王陽、艾多二人,一齊笑了起來,說道:“久別多載,幸喜今日此地相逢!”分心魔王便叫嘍羅擺起筵席,大吹大擂,吃了一夜。次早相聚寨中,隻見陶情開口說道:“列位弟兄,我有一句放話兒奉勸,若是肯聽依從,不獨免遭輪轉,大眾有益,不動無明。”王陽便答道:“大兄有何事見教,請說!”陶情乃撫掌高談。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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