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在台上等她。


    風依然冷,遠處便是摘月閣和藏書樓。


    這處高台,原本是看整個懸崖古樓最好的地方,現在看來,加上腳下的巨坑,更像是拋屍台。


    蘇搖鈴怕他一個不滿意,把其他人殺了,便讓玩家在下麵等著,她一個人走上高台,來回答問題。


    清雨原本有些猶豫,“如果他也對你下手呢?萬一他是實驗者……”


    隻有實驗者,才會對怪物出手。


    殺死怪物,也符合實驗者的要求。


    蘇搖鈴說,“我有防禦道具,即便是他動手,也可以支撐一段時間,你們隻能被秒,不用擔心我。”


    清雨這才同意讓她一個人上去。


    蘇搖鈴用很簡單的幾句話,把樓上的發現告訴了白衣。


    一個生命實驗室,一個殘忍的,可怕的,將一個文明智慧種族變成混沌怪物的實驗室。


    白衣並不驚訝,他隻是說,“是這樣啊。”


    腳下就是屍坑,這是白衣最常來的地方。


    他喂養的那些黑氣,因為和腐朽生物互相影響,似乎也對故事有了別樣的興趣,隻是怪異的是,黑氣是機器,生物竟能影響機器,這大概又是那生命種族不為人知的科技,“每次到這兒,點燃那些書頁,總讓我有一種在祭奠什麽的感覺。”


    蘇搖鈴:“我懂,清明節上墳就是這種操作。”


    “可我不認識腳下的任何一具屍體,”


    白衣淡淡道,“也談不上祭奠。”


    蘇搖鈴歎了口氣,“你這樣聊天,會把天聊死的。”


    白衣笑了笑,道,“我的確很喜歡你。”


    蘇搖鈴:“這算什麽,死前告白嗎?這劇情我好像見過。”


    “在井下吧,”


    白衣毫不意外,劉彼原本就是他寫出來的人物,“原本隻是覺得你有趣,但後來想了想,你能幫劉彼擺脫他的命運,說不定也能幫我擺脫我的問題。”


    “我看你的朋友們,還有很多問題,”


    他垂眸,看向下麵那些緊張盯著他們的玩家,“他們現在大概是怕我一言不合,把你殺了,帶著你一起殉情。”


    蘇搖鈴耐心解釋:“殉情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需要兩個人情投意合,又無法相聚。”


    白衣從懷裏拿出那支筆,扔給她,“我有記憶的時候,是在這台上撿起這支筆。”


    所見的第一景象,便是萬人屍坑,冰冷荒原,極致黑夜。


    “後來我在書中,見到了各種各樣的世界,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不隻是有死亡。”


    蘇搖鈴點頭,“對,還有魔尊,創世神,光明神和黑暗神。”


    白衣笑了,“你也看過這本。”


    蘇搖鈴:“是我朋友一路上硬要講給所有人聽的。”


    “第三個問題,”


    白衣話鋒一轉,“我是誰。”


    “你是一段程式,或者說,計算機命令。”


    蘇搖鈴早就看到了白衣的資料,但她並沒有展示給其他玩家,“實驗室關閉,它們匆匆離開,但以它們的科技,留下一段人工智能並不是什麽難事。”


    他不是活人,


    不是死人。


    他隻是一段代碼。


    因為科研組領頭人喜歡故事,喜歡古樓,也喜歡地球上的古人。


    所以他才有了白衣的形象。


    所以才會如此完美,眉眼分明,芝蘭玉樹,又長生不死。


    程式自身是沒有意識的,它隻需要在特定條件下,執行自己的命令,守住古樓,殺死怪物。


    但他撿到了這支筆。


    這支筆,和立方體一樣,是來自塔的能源碎片。


    碎片不僅有能量,還有意識,來自混亂之中,瘋狂之中,那個它的意識。


    所以,才有了白衣。


    而不隻是一段程式。


    他低頭笑了笑,聲音虛弱,“原來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蘇搖鈴說,“挺重要的,”


    她看向屍坑裏翻滾的黑氣,“你看,如果沒有你,這個世界連最後一點白都沒了,隻有無盡的黑。”


    她又說,“我之前遇到過一個人,他和你一樣,挺聰明的,手段也夠狠,他曾經是個善良的人,隻是一直生活在黑暗裏,但他並沒有恨那個世界,而是努力的幫助那些同樣在黑暗裏迷路的人,努力找到出路。”


    “他做了很多努力,在他所在的世界,改變了很多人,也救過很多人。”


    白衣:“然後呢?”


    蘇搖鈴:“然後他死了。”


    白衣點頭:“是我喜歡的結局。”


    蘇搖鈴瞥了他一眼,不知道這人說的是什麽話。


    “他死了,成了鬼,本可以把我永遠留下,但他沒有,把離開的密碼告訴了我。”


    白衣偏頭看她,沒出聲,像是一個聽故事的孩子,乖的不像話。


    “這個世界上,總會存在一些殘忍的故事,一些努力反抗命運卻失敗的人,一些有點絕望的環境,一些讓人覺得,自己看不到未來和希望的黑夜。”


    蘇搖鈴的聲音很輕。


    白衣想著,難怪它們喜歡聽她講故事。


    “但總有人不放棄,有人明知道是死路,還要往下走,就像是那些怪物一樣,”蘇搖鈴道,“沒有人生來就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著,但可以決定,自己今後為什麽而活。”


    每個副本,他們都是在故事發展的最危險,最精彩的時候來臨。


    從沒人想過,有一天他們抵達這個世界的時候。


    這個世界最精彩的一切,最慘烈的屠殺,最瘋狂的反抗……


    已經全部結束。


    他們來了,卻隻能看見未知的遺跡,一整個星球的屍體,和沒有月亮的黑暗。


    故事已經結束。


    白衣說,“可惜了,”


    蘇搖鈴問,“可惜什麽。”


    白衣:“可惜沒有時間了。”


    他看向自己逐漸透明的身體,“從撿到這支筆開始,我就已經不是一段程式,可是我活到現在,也沒有找到自己活著的意義,活著,為了什麽。”


    他身側的少女輕輕說,“你現在最想做什麽,那就是你活著所為的事。”


    白衣笑了笑,抬頭,聲音清冽,“我想曬曬太陽。”


    他伸手擋住頭頂,看向遠處無盡的黑暗,


    和覆蓋著數萬白骨的屍坑。


    曬太陽是什麽感覺?


    書裏說,是暖暖的,閉上眼睛,也能擁抱一切,再絕望,再痛苦,也能忽然感知到美好。


    他的手心,傳來了暖的感覺。


    千年來,第一次知道,書裏寫的“暖”,原來是真的。


    不算熾烈的溫度,但卻讓人感覺到生命和光。


    是蘇搖鈴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她說,“是溫暖的感覺。”


    他很像劉彼,因為是他創造的劉彼,但他不是劉彼。


    他不是秦鬱,秦鬱給別人帶去光,而他等待漫長的歲月,隻是希望有人能給他帶來一點點光。


    但他和秦鬱一樣,都是塔的一部分。


    是塔給了他們生命。


    白衣有些眷戀地握著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像是雲一樣軟,又像是太陽一樣暖,最後,他笑著放開了她的手,往後退了退,站在高台上。


    冷風吹起他的衣袖。


    一如初見時,不沾凡塵,遺世獨立。


    與其說是遺世獨立,不如說,是被世界遺棄。


    “蘇姑娘,若是到了一個暖和如春日的地方,讓那支筆曬曬太陽吧。”


    冰冷的井水中,劉彼對她說,我想再見見太陽。


    無盡的白骨之上,白衣對她說,讓它替我曬曬太陽吧。


    他本還有半個時辰的命,可他卻把最後的“生命”,拆解成無數塵煙,揮向這個世界。


    他的確隻是一段程式。


    可他來自生命科技種族,也來自塔。


    無數黑氣扭曲著,尖叫著,慌忙從屍體縫隙中讓開一條路,讓那白色的細塵灑向崖底。


    緊跟著,一朵白色的小花從白骨之下鑽了出來。


    小小的花瓣,和白骨一樣蒼白的顏色,但卻有白骨沒有的生命。


    這是屍體上開出的花。


    殘忍的,卻是充滿了生機的花。


    黑氣刹那間衝入花中,試圖將其同化成“屍體”的養料,卻反被白花淨化,這些納米級別的小機器爭先恐後想要逃出去,卻為時已晚!


    更多的花開了出來。


    趴在崖頂上的怪物往下看去,掛在廊橋上的腐朽生物顫抖著身體,在黑暗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怪物,忽然感應到什麽似的,口出發出單調的音節——


    “花,花,……花,……”


    越來越多的花開了,從這裏的懸崖,到鄰近的屍坑。


    從古樓,到東南西北所有的方向!


    黑霧越來越少,而更多的黑霧從蒼穹降落後,回歸屍體時,卻找不到它們原本的養料,反而被這些“植物”狠狠拽走,摧毀,淨化!


    白光乍現,


    蘇搖鈴和其他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他們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們通關了。


    但更多的怪物,從黑暗深處湧現出來,從屍體之中掙紮爬出,睜著四隻怪異的眼睛,震撼地看這麵前發生的一切。


    或許千百年後,這個星球上依然不會有智慧種族出現。


    但是,當植物開始繁衍生長,當荒星重新被生命覆蓋——


    那一天,不會太遠。


    他不知道如何愛一個人,連殺人都控製不了,更別說靠近她之後會發生什麽,他也不知道。


    程式裏藏著的命令,是他不能賭的東西。


    白衣活了一千年,但對他而言,生命最後的兩個時辰,才是最好的時間。


    如同存在了數十億年的地球,在最後的幾秒鍾,才出現生命的奇跡。


    故事的結尾,又何嚐不會成為下一個故事的開端?


    黑霧的消散需要千百年的時間,但總歸有一天,會徹底消失。


    直到有一天,地星恢複自轉和公轉。


    古樓,也將重新見到太陽。


    但他看不到那一天。


    他讀過很多故事,其中一本沒什麽人在意的俗套故事裏寫著。


    “他想了一千年,想如何能引起她的注意。


    後來,他降下一道光,讓全世界開遍了花,


    為她開的花。”


    白衣找了很久,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然後他說,原來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啊。


    身側的少女說,不是的。


    你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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