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有一個姓戴的書生,年紀輕輕,卻行為不檢,品行不端。


    有一天,戴生從外麵喝酒回來,路上碰到已經死去的表兄季生。戴生喝醉了酒,兩眼昏花,忘記表兄已經死了,問候道:“你一向在哪裏做事?”季生答道:“我早已死了,難道你忘記了嗎?”戴生恍然醒悟,知道碰上了鬼,但乘著酒意,也不害怕,又問道:“你在陰間幹些什麽?”季生說:“現在轉輪王殿下掌管輪回生死簿。”“那麽人世的禍福,你一定都知道了?”“那是我的職責,怎能不知!”季生道:“隻是簿子中記錄太煩瑣,不是關係密切的人,我也記不清楚。前些天偶然翻檢簿子,還看見你的大名。”戴生聽說,急忙問上麵都寫了些什麽。季生答道:“實在不敢瞞你,你的名字列在黑暗獄中!”戴生大吃一驚,連酒也嚇醒了,苦苦哀求表兄拯救他。季生歎道:“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人生在世,行善才有好報。你惡貫滿盈,不積大善怎能挽回呢?但你一個窮書生,又沒有力量去行大善;即使你從現在起每天都做善事,沒有一年多的時間也抵消不了你的罪惡,所以現在太晚了!隻希望你從此後洗心改過,努力行善,地獄之中或許還有出頭之日。”戴生哭著拜伏在地上,哀懇表兄救他。一會兒抬頭一看,季生已經無影無蹤,隻好悶悶不樂地返回了家。從此以後,戴生盡心改過,不敢再稍有差遲。


    在此以前,戴生曾與鄰居的妻子私通。鄰居察覺後,隱忍下來,沒有發作,指望有朝一日捉奸捉雙。沒想到戴生洗心革麵,永遠斷絕了與他妻子的私情。鄰居抓不到把柄,懷恨在心。一天,兩人在田野裏相遇,鄰居假裝要和戴生說話,引他望一眼枯井裏看,卻在背後將戴生推落下井。井深數丈,以為這下戴生必死無疑了。半夜,戴生蘇醒過來,坐在井中大聲呼救,沒有一個人聽見。第二天一早,鄰居恐怕戴生再活過來,又到井邊察看動靜,正好聽到了戴生的呼救聲,他急忙往井裏投擲石塊。戴生藏身到井下的地洞裏,大氣不敢出。鄰居知道他沒死,於是便挖土填井,幾乎將井都填滿了。戴生蹲在洞中,漆黑一團,真是與地獄沒什麽兩樣。洞中沒有食物,自料這下子是死定了。匍匐著往洞深處爬了爬,隻見三步以外都是積水,沒有可去的地方,隻好回到原處坐下。起初還感到肚餓,時間一長,連饑餓也忘了。又想到人在地洞之中,沒什麽善事可做,隻好高頌佛號而已。既而看見鬼火點點,在洞中遊蕩,便禱告道:“聽說磷火都是冤鬼所化。我雖然暫時還活著,但難以再返回人世。如果我們能聚談聚談,也聊以解除寂寞。”禱告畢,便看見鬼火都從水麵上漂浮過來,每點鬼火中都有一個人,身高隻及活人的一半大小。戴生問他們的來曆,鬼火們答道:“這是一座古煤井,煤井主人挖煤時,震動了邊上的古墓,被墓裏的龍飛相公決海水淹了煤井,溺死四十三人,我們都是這些淹死的冤鬼。”戴生驚奇地問:“龍飛相公是什麽人?”回答說:“不知道。隻知相公是文學士,現為城隍的幕賓。相公也憐憫我們無辜而死,所以每隔三五天便施舍水粥給我們充饑。隻是我們被冷水浸骨,難再超度苦海;您若能再返人世,請您打撈我們的殘骨造一座義墳,那您的恩惠就遍及九泉之下的人了。”戴生歎道:“假使有萬分之一生還的希望,這事又有什麽難的呢?但身在九泉之下,怎指望還能重見天日!”便叫眾鬼念佛,將泥塊撚成佛珠,以記下誦佛遍數。也不知天黑天明:疲倦了就睡,醒過來就坐著念佛。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見洞深處有燈籠出現,眾鬼喜歡地說:“龍飛相公來施舍食物了!”邀請戴生一同前去。戴生擔心前麵水深過不去,眾鬼強拉著他前行,飄飄忽忽地像淩空行走。曲曲折折地走了約半裏路,來到一處地方,眾鬼才放開他讓他自己走。越往上走越高,像在爬幾丈高的台階。戴生登上階梯,看見一座房廊,大堂上點著一支明亮的蠟燭,像小孩胳膊一樣粗。戴生很久沒見燈光了,乍見之下,十分興奮,急忙跑了過去。堂上坐著一個老翁,文人打扮。戴生一見,不敢再往前走。老翁看見他,驚訝地問:“我不認識你,從哪裏來的?”戴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敘述了經過。老翁說:“原來是我的遠代孫子!”讓他起來,賜座坐下,自已說:“我叫戴潛,字龍飛。過去因為不肖孫子戴堂,勾結土匪,靠近我的墓打井,讓我不得安寧,所以用地海水淹了他們。現在他的後代怎樣了?”原來,戴氏近宗共有五支,戴堂居長。以前,本縣有個大戶賄賂戴堂,在他祖墳邊探井采煤。戴氏子弟畏懼戴堂,不敢不從。挖了不長時間,地下水突然洶湧而出,將采煤的人全部淹死在井中。死者親屬,聯合打官司,戴堂及那個大戶因此破產貧困下來,戴堂的子孫以至於無立錐之地。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後代,曾聽老人們說過這件事,便告訴了老翁。老翁說:“這種不肖子孫,他的後代怎會興旺!你既然來到這裏,還應別忘了讀書。”於是,讓戴生吃飽喝足後,拿一本書放到桌子上,都是八股文,讓戴生研讀。又命題考查他的文章,就和塾師教學生一樣。大堂上的蠟燭,不用剪,也不滅,長久亮著。疲倦的時候就睡,也分不清哪是早晨哪是晚上。老翁有時外出,便派一個童仆供他使喚。戴生覺得像過了數年之久,所幸沒受什麽苦難。隻是沒別的書可讀,惟作百篇八股文,每篇寫了四千多遍。一天,老翁對他說:“你孽報已滿,馬上就要再回到人間。我的墳鄰近煤洞,陰風刺骨,你得誌以後,要把墳遷到村東地裏去。”戴生恭敬地答應下。老翁便將群鬼都叫上來,讓他們把戴生仍然送到原來的地方。回到原處,眾鬼又再三行禮囑咐,戴生也不知怎麽才能出去。


    戴生突然失蹤以後,家裏多方搜尋打聽,一直沒有蹤影。他母親便告了官,逮了許多人審訊,還是沒有一點線索。過了三四年,原來的官離任,搜查也就鬆了下來。戴生的妻子也改嫁走了。正好村中有人重新整治原來的煤井,進入洞中,發現了戴生,摸摸竟還沒死,驚駭萬分,連忙告訴他家,抬了回去。一天後,戴生才會說話,詳細述說了經過。


    自從戴生被推落井以後,那個鄰居又打死了他老婆,被他嶽父告了,逮到獄中,一年多才出來,瘦得隻剩皮骨了。聽說戴生又活了過來,他十分害怕,連忙逃走了。戴生的族人商量拿住那鄰居治罪,戴生不許,說過去是自找的,是陰間的處罰,與鄰居沒有關係。鄰居察覺到他沒有惡意,又猶豫著回來了。


    煤井裏的水幹了以後,戴生便出錢雇人進洞撿拾群鬼的遺骨,買了口棺材,找個地方一塊葬了。又稽查宗譜上果有一個戴潛,字叫龍飛,便備下祭品,到祖墳上祭祀了一番。學使聽說了戴生的奇異遭遇後,又欣賞他寫的文章,讓他以優等參加了鄉試,中了舉人。戴生便在村東地裏造墳,將龍飛的墓遷來厚葬。此後春秋上墳,年年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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