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旭日融暖,長廊的琉璃簷角晶瑩剔透,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亮。


    蔥白的纖細手指不知不覺搭到了對方肩上,將他的衣裳捉得微微起皺,少女輕盈的袖擺下滑,柔軟地堆疊在肘彎,露出的手臂在陽光下白得似雪。


    綿熱的親吻如期而至,黎梨背抵廊柱,扣在她後頸的手開始下滑,撫過纖薄的脊背,在後腰輕輕摩挲,她垂手將之按住。


    “侍從們都在後頭呢。”她聽見自己的尾音極輕,不像驚慌,倒像是隱隱的期待。


    少年隻管叫她踩住一側的圍欄,荼白的裙擺被輕巧提起,精工巧繡的風鈴花翩翩飛入他的指間,他輕笑了聲。


    “沒事,她們看不見……”


    ……


    “啊——”


    少女的驚叫聲刺破行宮的西北方天穹。


    院子裏大小燈籠燈盞漸序燃起,照亮了半片黑夜,守夜的侍女披著外衫匆匆步入裏間:“郡主。”


    “郡主,”紫瑤放下手裏的燭燈,掀開紗簾,將床榻上的少女扶起,“是不是又魘著了?”


    自家郡主仿佛嚇得不輕,整張臉燒得通紅,埋首在她懷裏,連話都說不出來。


    紫瑤擔心地摸了摸她額頭:“不會是先前下山的時候衝撞了什麽吧?怎麽接連數日都在夢魘……”


    黎梨閉著眼努力平複情緒,默默在心裏回了句:衝撞了個冤家!


    從攬星樓回來後,她本以為荒唐易逝,一切都將回歸正軌。


    誰知自那以後,夜夢就沒停過,每晚都是那冤家的身影,每晚都是纏綿無度的調風弄月。


    ……都是他的錯!


    黎梨想起那日在長廊轉角,他竟然當麵複述出她的狂言妄語……大概是這幅場景太過驚駭,令人難以忘卻,以致於後來的每一場荒誕夜夢,二人都糾纏在乾坤朗朗的長廊上。


    想到夢裏的光天化日,黎梨恨不得找塊豆腐一頭撞死。


    她好不容易按下心緒,抬眼望向朝東的花窗,隱約看見院外的燈火,顯然距離日出還有些時辰。


    該不會以後每晚都要這樣度過吧?


    “紫瑤,”黎梨握住身邊侍女的手,認真吩咐道,“明日傳太醫過來看看。”


    “不然我真的要自盡了。”


    *


    東曦既駕,德高望重的陳太醫踏入黎梨院落之時,承祧行宮某處客院的浴房木門被從裏推開。


    一道頎長身影走出,隨手將換下的武服扔進了衣簍裏。


    門口候著的長隨向磊仍在打哈欠:“公子,好了?”


    聽見雲諫“嗯”了聲,向磊便招呼內侍們去收拾,順道問了句:


    “公子,為何這幾日你都起得那麽早?好像卯時未到就起來練劍了……”


    不問還好,問了這話,向磊明顯感覺身邊主子的氣息沉了沉。


    雲諫當真心煩。


    不練劍又能做什麽?難不成做了那樣的夢,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睡嗎?


    說起來也是離譜,夢個一夜兩夜也就罷了,偏生夜夜不得休止,難不成他食髓知味到如此境地了?


    雖然這也很難否認。


    但……


    雲諫沉默片刻,說道:“向磊,你去一趟攬星樓,查一下祭典當日,瞿靈訂的雅間裏用的是什麽酒菜。”


    “攬星樓?”


    向磊有些詫異,但見他麵色凝重,不敢多說什麽,老實應是退下。


    雲諫心不在焉地摩挲著腰側的劍柄,也沒留意自己的長隨跑出門時險些撞上了人。


    門口的來客見主家無視,遠遠笑了聲:“雲二你越發怠慢了,這是故意不理我的?”


    雲諫側目過去,有位清雋少年抱著一把柳枝倚在門邊,鮮嫩柳葉上綴掛著露珠,沾濕他小片銀白衣袍,也將雪青色的麒麟紋繡低調遮掩住。


    天家血脈都這麽喜歡淺色衣衫嗎?


    雲諫腦海裏劃過這個古怪念頭,一晃神好像又看到夢裏的荼白裙擺被他攏在指間。


    他倉促搖了搖頭,胡亂招呼道:“五殿下。”


    “……你叫我什麽?”


    蕭玳一愣,險些失笑:“認識你這麽多年,難得從你嘴裏聽到尊稱啊……”


    這人平日裏左一個“蕭玳”,右一個“喂”,偶爾兩人比試時鬧急了眼,還敢大逆不道喊他“狗東西”,今日竟然喊“殿下”了?


    有問題。


    他不對勁。


    雲諫回過神來,頂著對方探究的目光,懶洋洋抱起了臂:“哪來這麽多廢話,說吧,找我做什麽?”


    這模樣才算正常嘛。


    蕭玳鬆了一口氣:“我母妃親自剪的禱柳——”


    他從懷裏挑出幾枝柳枝:“都誦過經了,她讓我分些給親友,一起沾沾福澤。”


    雲諫伸手接了過來,轉身插入廊下空置的花瓶裏。


    白瓶綠柳,蒼翠的夏意煞是好看。


    蕭玳滿意地點點頭,招手道:“走,你陪我送柳枝去,然後我們就去武場試試教習的新招。”


    雲諫垂眸對著瓶子裏的柔軟枝條,看也不看他:“我沒心思亂逛,你送完再回來找我。”


    “也行。”


    蕭玳數了數懷裏剩下的禱柳,應道:“隻剩下遲遲的那份了,我先去見她,再回來找你……”


    話未說完,雲諫抬起了頭。


    *


    “郡主,這真的有用嗎?”


    伴隨著“篤篤”的擊木聲,紫瑤憂心忡忡地說道:“陳太醫連藥都不開一副,未免太敷衍了些。”


    “還走得唉聲歎氣的,好像被我們耍了似的……”


    想起那白胡子老頭搖頭晃腦的背影,黎梨專心敲木魚的手一頓。


    也怪不得他。


    聽見尚未出閣的郡主說夜夜幻夢雲雨,任誰都要狐疑幾分的。


    陳老從醫多年,從未聽過這樣寡廉鮮恥的病症,一把脈,又被她康健有力的脈搏撞得手指發疼。


    老頭子摸著胡子思忖半晌,最後一言難盡說了句:“郡主大人熱血方剛,年輕氣盛,多些養心淨氣即可。”


    說罷隻將自己參祭用的木魚留下了,叫她沒事多敲敲,少胡鬧。


    眼見曆練老成的陳太醫都診不出什麽來,黎梨隻得接過木魚,死馬當作活馬醫。


    木魚小槌被她敲得飛快。


    花園石桌上“篤篤”聲綿延不休,意外地澄思寂慮,黎梨正幻覺自己靜下了心時,院門傳來道招呼聲:“遲遲!”


    滿臉春風的銀袍少年邁進門:“看哥哥給你帶什麽來了?”


    黎梨側首過去,一眼看見跟在他身後步調慵懶的絳紅身影。


    帶了個冤家來!


    她恨不得把那木魚槌的頭給敲斷。


    跟在皇子身後,自然無人敢攔,雲諫從容信步進了院,一抬眼就看到石桌上烏棕的木魚。


    蕭玳輕快走過去,將剩下的柳枝插到桌上淨瓶裏:“今日混世魔王轉性了?竟然在禮佛。”


    他笑吟吟問:“該不會是為我這禱柳準備的吧?”


    “為我自己準備的。”


    梨梨緊繃著小臉:“木魚可以靜心清欲。”


    蕭玳不禁問:“你要清什麽欲?”


    雲諫剛從木魚那裏收回目光,聽見這話下意識轉頭,果然與黎梨在半空中對上了視線。


    小郡主眼裏的幽怨做不得假,他心中莫名一跳。


    難不成她也……


    黎梨盯著他,幽幽開口:“殺欲。”


    雲諫:……


    蕭玳正拂去了袖口的露珠,聞言有些哭笑不得:“少胡說。”


    “你一個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殺魚都沒見過,哪來的殺欲?”


    “就是有。”


    黎梨悶悶轉過頭去,並不與他多掰扯。


    蕭玳還想說些什麽,一隻手卻按上了他的肩。


    “有沒有殺欲,還真不好說。”


    雲諫從他身側走出,清冽眸光停在黎梨的臉上:“朝和郡主眼底烏青,似乎寢不安席,可是遇上了什麽不順心的事?”


    雖是問句,他語氣卻篤定。


    黎梨默自攥緊了手中小槌。


    夢裏的胡鬧實在出格,若是被他知道了,她的麵子往哪擱?


    她一本正經答道:“沒有不順心,不過是近日讀書刻苦了些,睡得晚了。”


    “……”


    雲諫眼瞧著她麵色鎮靜,手中的小木槌卻接連幾下敲歪,發出幾道軟悶聲響。


    他靜了靜,忽而嘴角牽起弧度。


    “郡主大人的功課都是我寫的,沒想到讀書倒是勤快。”


    黎梨假裝沒聽見,手下的力度卻亂了,將那小木魚敲得一跳一跳的。


    見她不吭聲,雲諫伸手就將那木槌的圓頭握入掌心,溫沉的木料似乎還有餘震,驟然一停,二人分持在首尾兩端的手被震得略微發麻。


    黎梨下意識想收回自己的清心良器,對方的力氣卻更大,將她連槌帶人拉向自己,幸好她快手撐住了桌子,才不至於栽到他身上去。


    “雲二!”


    黎梨顯然帶上了脾氣,正想詰問一番就聽他倏然輕聲開了口。


    “晝想夜夢,郡主日間讀書如此辛勤,夜晚會不會做夢都在溫習?”


    黎梨:……那能叫溫習嗎!


    她惱羞起火,當即否認:“我才沒有做夢!”


    雲諫將她神色反應收入眼底,心中已經明了:“看來你也……”


    他一人不對勁也就罷了,兩個人都出問題,定然是那桌酒菜有古怪。


    他利落從她手裏抽出木槌:“這木魚不必敲了,沒用的,我……”


    “讓人去查了”這幾個字還沒說完,黎梨卻警醒地打斷他:“什麽叫‘也’?”


    “你也……”


    黎梨意味深長地品著他的話:“……做夢溫習了?”


    雲諫見她緩緩眯起雙眸,莫名從中察覺到一絲危險,好像他在夢裏頂著青天白日、大庭廣眾犯的糊塗罪行,要被她拿到現下來審判。


    他矢口否認:“我沒有!”


    “你有!我方才都聽見了!”


    “你聽錯了!”


    “好哇雲二,我真沒想到,你為人如此不端……”


    “……這又不受我控製!再說了,你不也是……”


    眼見兩人又要梗著脖子吵到一處去,蕭玳頭疼地擠到中間勸架:“別吵,別吵……”


    他忍著腦瓜子疼,分外熟練地左邊推一個、右邊拉一個,將那二人分開:“都冷靜些。”


    “做夢也能吵起來?一點點小事,何必傷了和氣……”


    兩人被他強行隔開,一左一右抱臂哼了聲。


    和事佬不明所以,隻能打著哈哈緩和自己表妹與好兄弟的關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凡執念深些,做幾個夢也算正常,哪裏用得著計較那麽多……”


    “你不懂!”


    那對冤家幾乎異口同聲,說完又各自忿忿地撇開了頭。


    蕭玳對此習以為常,好脾氣地調和道:“我怎麽不懂?我可深有體會——”


    “那年羌搖示好,向我大弘俯首,草原使臣以頂禮騎行入京朝拜。彼時我才學會騎射,頭次見到那樣英姿颯爽的汗血寶馬,心中憧憬,連著幾日做夢都在策馬揚鞭……”


    說著他還有些赧然:“母妃說連被子都被我踢破了兩條,宮人們還當我魘著了,鬧得幾日不可開交……”


    “後來呢?”


    黎梨心神一動,轉身拉著他袖子問:“後來你怎麽擺脫那夢境的?”


    “那還不簡單?”蕭玳回身對她說道。


    “舊事印象太深,忘不了才會連綿夜夢,隻需找些新鮮的事物來刺激一下就好——”


    “父皇很快就給我換了匹稀世良駒,讓我騎了個夠,我當夜就沒再夢過羌搖的馬了……”


    黎梨喃喃道:“找些新鮮……刺激……”


    雲諫聽著這一番話,心中隱約覺得不爽,皺眉道:“你少跟她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蕭玳不服:“我這都是肺腑之言……”


    那邊黎梨已經陷入思索之中。


    蕭玳說的未必不對,八成是因為舊事難忘,她才會夜夜與死對頭癡纏,隻是這解決之法……


    一時之間,她去哪裏找個新鮮刺激呢?


    正想著,東南邊的院落裏飄出嫋嫋絲竹聲,琴瑟並禦潺潺流過雲天。


    “那是什麽?”黎梨下意識問。


    簫玳往來音方向瞥了眼:“方才我去給姑母送禱柳,她正準備為今夜的酬謝宴挑選女席的樂伶來著,應該是她那邊的動靜……”


    他的姑母,便是黎梨的姨母了。


    黎梨眼睛一亮:姨母向來眼光高,她挑的樂伶準沒錯!


    她正巧需要的新鮮刺激,不就有了嗎!


    小郡主心花怒放,隻道姨母不夠意思,分明有別的好玩事,卻光顧著同她說什麽迂腐探花郎!


    還得是簫玳的消息管用!


    她拉住對方,甜滋滋說道:“謝謝五哥!”


    簫玳:?


    雲諫反應過來,臉色頓時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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