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寒收刀入鞘,讓男孩走出來並把密室原樣關上。


    “說說,怎麽發現我這機關的?”


    她起鍋燒水,在餐桌旁坐下,皮笑肉不笑地望著男孩問。


    男孩關好密室,端著手站在她跟前,平靜答道:“在牆上裝書架的,通常都有這種機關。”


    “那是你們大戶人家才通常這樣吧?”周立寒嗤聲,“不愧是被人從京城追到這來的貴公子。看來這密室我該重造了。”


    男孩默了默,又有些奶聲地說:“其實不必,因為這片城郊民宅沒有人會這麽弄,也沒人覺得你們會這麽弄。”


    “謝謝你還幫我操心啊。”周立寒冷淡地瞧著他,“那現在來操心下你自己吧,正在找你的這波人,是來救人的,還是來趕盡殺絕的?”


    “應該兩波人都有。”


    “哦,那我送你去錦衣所的尋兒堂,到時候人來找你,是救兵還是害兵,你自己分辨著吧。”


    “不能。”


    “那你想怎樣?”


    周立寒有些惱了,她開始感到好心給自己招了個大麻煩。


    男孩睜著黑汪汪的大眼睛望著她:“求公子收留。”


    “別了,公子這稱呼擔不起。”周立寒抬眉,“你的身份怕是牽扯頗多,我怕死。”


    男孩誠懇地陳述道:“不想死,你就隻能收留我。”


    “?”


    周立寒再次眯起刀鋒般的眼縫,“怎個意思?威脅老子?”


    她拉過男孩,兩指捏起他白嫩的臉頰。


    “昨夜至今,岩城來了一波不明身份的人,調動城中各處守衛,四處搜尋你的下落。你不覺得哪裏奇怪麽?


    “那些個粗兵隻會站崗打仗,根本不擅長搜查緝拿,就連一些抄家的活計,往日都是由錦衣衛來做。


    “倘若昨夜,站在城門登記我的是錦衣衛,那你昨晚就被發現了;如果方才進我家搜查的也是錦衣衛,那你也已經沒命了。”


    周立寒麵龐逼近,與男孩直直相視。


    “我們錦衣衛這麽能耐,找你的那些人都不叫我們幫忙,說明他們……跟咱錦衣所的頭領,不是一個黨派的人。”


    男孩眸光有所邃然。


    “哦?那敢問貴所的頭領是何許人?公子又如何確定,是救我的人與貴頭領並非朋黨,還是殺我的人和貴頭領非為同派?”


    周立寒哼笑一聲:“我確定這個幹嘛?送你過去我便仁至義盡了,至於認領你的,是要救你還是殺你,與我何幹?隨手撿到小孩的不知情者,用不著管這些。”


    男孩:“......。”


    “嘛,不開玩笑了。省的你真以為我周立寒是這麽冷血的人,將來您若當了我上司,萬一還記得這茬,不給升官我就慘了。”


    周立寒哈哈兩聲,拆開打包的清湯粉和燈盞糕。


    清湯粉原是準備自己吃的,但瞅見男孩瘦不啦嘰的模樣,吞了口口水,還是推到了他麵前。


    “賒的,沒好意思加肉,湊合吃吧。”她拿過那三小片燈盞糕,撇撇嘴道,“坐。”


    男孩怔了一下,似乎對讓食這種事很陌生,顯得出乎意料。


    “多謝...周公子。”他小小聲說。踮起腳、手微撐,夠著了有大半個他那麽高的木凳。


    木凳又老又舊,脫出的木刺紮了他大半個手心;凳腳磨損得長短不齊,前搖後晃。男孩架在桌上的手肘不禁多使些勁,生怕一坐不穩就摔個屁股蹲兒。


    周立寒嚼著燈盞糕,話音有些模糊道:“敢送你去錦衣所讓人認領,我自然是能確定——和我們老大並非朋黨的,必是追殺你的那方。


    “咱們所的千戶樂台大人,是已故淑德皇貴妃樂氏的堂弟,更是當今太子殿下的堂舅,那自然是太子一黨。”


    言至此,她已經咽完了兩片糕,不舍地盯了眼最後一塊,啊嗚咬下。


    “昨晚剛救下你就昏過去了,大抵沒聽見我對那兩個殺手說的話。”周立寒露出狡黠的笑:


    “最後我說……就算沒找到你也沒事,可以到城裏來錦衣所求助。然而直到今日午時,都不見他們來所裏報案,反而是城守備軍接到了這個牛頭不對馬嘴的任務,錦衣衛卻被擱在事外。由此可見,追殺你的決不是樂家朋黨。對否?”


    若是樂家朋黨要刺殺他,那殺手在山間沒找到人,必定會來錦衣所找樂台。


    可觀今日,他們寧可找對搜查緝拿毫無經驗的城守備軍,也不找最擅於此的錦衣衛。


    說明這些人有絕對不能找錦衣衛的理由——那隻能是雙方互為敵派。


    故而追殺方決不允許,被追殺的這個小孩落入樂家手中,讓他們抓到這個把柄。


    男孩不知何時放下了筷子湯匙,默默地望著、聽著。


    “周公子很聰明。”他終於啟齒,稚嫩的男童音輕輕的,“你說的都對。但正因如此,你送我去錦衣所,就更加必死無疑。”


    周立寒吃光了燈盞糕,揚眉問:“怎麽會?既然追殺你的是樂家敵黨,那你大可找樂台大人坦白身份。我猜你身份的份量不小,握在樂家手中應當是扳倒對方的一大把柄,為此他們應會盡力護你。”


    “沒錯,若叫樂家得知,他們會盡力保我。”男孩仍點頭,但接下來的話,讓周立寒的笑容霎時僵住:


    “但正因為我這個把柄夠大,所以……要殺我的那些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在樂台大人將此事告知京城樂家之前——連同整座錦衣所一鍋端掉,斬草除根。”


    說著,男孩自己也長歎一息,重新執起筷勺,有些笨拙地吃著清湯粉。


    “不是,”周立寒不敢置信,“除掉整個錦衣所,跟殺掉你、滅口我是完全兩個概念吧!這是錦衣衛千戶所,上下千餘人,怎麽端掉?他們難道不怕小題大做,惹出更大的動靜和疑點,被抓住更大的把柄嗎?”


    千把人啊!要是就滅口幾個還好處理,偽裝自殺、偽裝意外、甚至直接消失都不是難事,可一整座錦衣所出事——那可是錦衣衛啊,哪怕隻是來自區區岩城,也必然會震動朝野上下,驚怒皇帝!


    “先斬後奏。”男孩仍是靜和地回答:


    “這裏是岩城,那離漳城很近罷?漳城的龍海常有倭寇出沒,流民四散,給你們扣上私通倭寇、煽動民反的帽子非常合理。更何況你說千戶是樂家人,那更是給樂家敵派一個絕妙的彈劾機會。”


    也就是說,除掉樂台領頭的這個錦衣所,非但不能使樂家成為得理的受害一方,反而會成為敵派手中的一把利刃,使樂家這局輸得雪上加霜。


    而她,甚至包括樂台——也都隻是他們上層黨派權鬥中的,炮灰罷了。


    “沒想到這點不能怪你,若非昨日死到臨頭,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位真能如此狠絕。”


    男孩的聲音總是溫和輕糯,仿佛真隻是個童真無邪的十歲孩童。


    但他的話語總是讓周立寒如遭當頭一棒。


    周立寒聽完人都傻了,過了很久才回過神,當地一聲跳下高凳。


    “淦。”包燈盞糕的油紙袋被她揉成一團,狠狠地砸向窗外。


    “周立寒,你他媽給自己造孽啊!”


    男孩嗦粉不語,望著碗底漸空,眼底浮現出一抹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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