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台一走,寢殿裏就剩下剛剛成立義親關係的三人。


    “行了,起來吧小刺兒頭。”治憲帝把玩著周蕾冬束後的發絲,繞啊繞的:


    “朕知道你不是個隻會跪著認錯喊冤的草包。既然你是阿蕾在世上留下的唯一孩子,這些年來也在民間磨礪出了些實幹的本事,朕呢又不是那麽小心眼兒的人,既然你知錯就改,還願意效勞於朕的台舅,不與某些試圖分裂本朝的賊子廝混,那朕就給你這個機會,保留你如今的身份,繼續在北鎮撫司做朕的中流砥柱。你可願意?”


    周立寒此時已經收起了竇娥冤般的神色,仍然長跪於殿中,望著治憲帝與娘親的親密之舉,神色間隱下五味雜陳。


    她再次叩首:“陛下寬厚,臣必將陛下恩德銘記在心,願為陛下效勞,做陛下最清明的耳目!”


    治憲帝對她的識時務也很滿意:“這樣最好。即日起你便是朕和阿蕾的義子,非朝事時可喚朕為父皇;日後你便依皇嗣見生母的規矩,每月初一和十五及節日可入宮探望阿蕾。”


    “兒臣叩謝父皇隆恩。”周立寒又是一拜。


    周蕾冬忽然出聲說:“皇上,夜已經深了,還是先就寢,其他事情還不急於這一會兒。”


    “對哦,都已經這個時辰囖。”治憲帝看了眼漏鍾,對她笑笑,寵溺間帶著詭異的乖巧,“阿蕾要不要和刺兒頭丫...小子說說體己話?朕先去裏頭等你啊。”


    周蕾冬本來想說不必的,但治憲帝直接朝內殿走了去,把寢宮外殿留給“母子”二人。


    “恭送陛下。”周立寒對著治憲帝的背影最後一叩頭,總算能夠扶著膝蓋站起來。


    她自打來到這殿裏,就一直都是跪著。


    固有武功底子不假,但這麽多年在岩城也沒碰上什麽需要跪的人和事,隻有在來京城前接旨跪過短暫一息。十多年來頭一回如此長跪,還是在這冷硬的漢白玉磚上,難免腿膝疼痛不適。


    見她起身困難,周蕾冬下意識就要上前去扶。


    但背後如長了眼睛般感受到有一雙眼睛正悄悄盯著她,終究還是不著痕跡地將手改為扶簪子。


    周立寒終於站直了。


    母女相顧無言,卻也不能淚千行。


    周立寒凝望著麵前已然身為貴妃的娘親,幾度張嘴,卻連一個“娘”字都喊不出口。


    可天知道她憋了滿肚子多少的問題。


    娘親,皇帝真的喜愛你到如此地步嗎?


    那娘親對陛下呢?


    思至此,周立寒又下意識移開了眼。不敢去探究娘親那雙眼裏,到底是幸福喜色,還是麻木戲色。


    她也不敢細思自己到底對此事作何感想,她希望娘親也愛皇帝麽?


    當然不。


    因為皇帝曾經是那樣一個惡人,不僅害死了許多幼女,還迫使她們母女分離十餘載;


    可從娘親的角度來說,有一個愛她的男人可以托付終身,是否又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周蕾冬也緘默地望著女兒良久,她沒有張口,但一雙細長的眼睛裏噙著太多的難言之意。


    “天很晚了,立寒,你還是先回府吧。”她終於先啟齒,聲溫而淡漠,“有什麽難處,等下個月初進宮時再說與本宮。”


    說罷,她也徑直背過身走去。


    周立寒終於脫口而出一個勉強合適的稱謂:“母妃——”


    周蕾冬腳步一僵,微微側首道:“哦,對了,今後替本宮照顧好父親。”


    隨後便加快腳步隱於內殿的帷簾之中,生怕再聽到她說一個字。


    “......,”周立寒怔怔望著娘親那道風韻仍存的倩影消失,唰地就酸了眼睛鼻子。


    明明,她和娘親如今隻有一步之隔了啊。


    明明,娘親伸手就可以扶到她,她也伸手就可以投入娘親的懷抱。


    可這一步之隔,如今究竟為何成了一步之遙?


    ......


    ......


    周立寒在宮人的指引下麻木規矩地離開皇宮。


    馬兒禦風已經等她等得睡著了,被她輕輕撫摸頭耳的時候呢喃了兩聲,睜開眼見到是她,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緒,便用鼻子輕輕拱了拱她的手。


    “禦風,走啦。”周立寒對它笑了笑,“咱們沒事兒啦,走,回家。”


    腦子裏似乎一片空白又似乎一片混沌,一路吹著習習夜風,也沒能將思緒吹得清爽幾分。騎馬晃到周宅,隻見裏麵廳堂燈火通明。


    周立寒走進去,發現不僅周獵虎坐在桌邊吃著炸花生等她,還有給周獵虎傳完聖旨的樂台、擔心了一晚上的連氏,以及不知從哪兒聽來消息的陳瑰意,甚至......還有受傷本該昏睡著的周庭霄。


    “謔,怎麽大家都在啊。”周立寒瞬間打起精神,揚眉笑道,“真沒想到這點兒私事讓你們如此掛懷,我實在是...咳,多謝大家關心,今晚一切順利,平安渡劫。”


    一時間內,無人接話。


    所有人都隻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最終還是周庭霄先有些四肢不協調地走上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宮裏發生的事,樂大人都告訴我們了。”他輕聲道,雖然他眼裏的情緒極其複雜,但現在不是他單獨訴與兄長自己思緒的時候,並且也正因如此——他看得出兄...長姐的笑容之下,藏了多麽雜陳的情緒。


    “兄長能擺脫如此困境,實在不易,值得大喜。”他也展開笑顏說。


    陳瑰意也像終於上了發條似的,這才連連點頭附和:“就是啊!你這出簡直就是空手套白狼...呃,也不是,反正就是完美逆轉翻盤,簡直是古言權謀文的女主!”


    樂台比在座所有人都更了解治憲帝,他擔心的是自己走之後寢殿裏發生的事:“我離開之後,你那邊沒再發生什麽吧?陛下有沒有留你和貴妃娘娘單獨說什麽體己話?你們說什麽了?”


    “陛下是有這樣,但娘...貴妃娘娘沒多與我說什麽。”周立寒安撫一笑,“就交代我趕緊回來,今後替她照顧好姥爺...呃,師父。別的就沒有多說了,畢竟不能影響陛下就寢麽。”


    陛下就寢。大家聽到這四個字,一下子又沉默下來。


    但凡周立寒真的隻是皇帝與瓊貴妃的義子或義女,真的隻是周獵虎的徒弟,大家也不會這樣動不動就沉默,反而會皆大歡喜。


    可現實......


    這多尷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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