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輕拂,庭院中落葉紛飛,一抹月色透過稀疏的枝椏,斑駁地灑在青石板上,給這清冷的秋日添了幾分意境。


    秋庭桉負手而立,衣袂隨風輕輕搖曳,他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季祈永微抿的唇瓣,動作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麵容卻是一片淡然。


    “仔細數數,從對你翁翁,到對我,一共頂嘴了幾句、一共幾個字。”


    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季祈永的心頭。


    “複述一遍。”


    命令簡潔明了,卻讓季祈永猛地一愣,眼中閃過一抹難以置信的神色,被突如其來的要求打了個措手不及。


    秋庭桉的目光平靜如水,未曾在季祈永那錯愕的表情上停留片刻,語氣依舊淡淡,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沒聽懂?”


    季祈永連忙搖了搖頭,聲音中帶著一絲慌亂:“不……不是,聽懂了……”


    少年努力回憶著,那些爭吵片段,在腦海中緩緩回放。


    自己一時衝動,言語間多有冒犯,無論是對嗡嗡,還是對師父,公然叫板,都是不對的。


    “回師父的話,一共七句。”聲音裏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一共……一共……九十三字。”


    當需要複述那些具體的言語時,季祈永的聲音開始變得結結巴巴。


    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衝擊著他脆弱的心房,小孩的眼眶漸漸泛紅,仿佛隨時都會落下淚來。


    秋庭桉見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卻並未言語,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他今天要教給季祈永的,便是——無論過往如何,麵對與承擔,才是成長的第一步。


    那時候,季祈永與秋庭桉的相遇,仿佛是命運刻意安排的一場磨礪。


    初入師門,少年心性未馴,渾身長滿叛逆的刺,對冷峻嚴厲的師父,滿心的不服氣與挑釁。


    秋庭桉那時脾氣確實沒有如今這般沉穩,師徒之間,除了嚴格的教導,少了幾分溫情與理解。


    每當季祈永頂嘴,換來的總是毫不留情的師門家法。


    但最重的還是那次……


    彼時的季祈永,年紀尚幼,不過十一歲未滿,稚嫩的臉龐上卻寫滿了倔強。


    他的聲音,雖然還帶著童音,但說出的話卻如刀鋒般銳利,直指人心最柔軟也最痛楚的地方。


    “您的師父也對您如此嚴厲苛刻麽?那怪不得,他會被父皇撤職查辦!”


    話語中,帶著幾分挑釁,化作這把鋒利的言語之劍,直刺秋庭桉的心房。


    秋庭桉眉頭微蹙,但他並不想在氣頭上也說些傷人之話。


    隻是季祈永不依不饒。


    “還有秋家,為什麽不要您,是不是就是因為您脾氣這般不好!”


    這句話,更像是一枚重磅炸彈,炸響在兩人之間,空氣瞬間凝固,充滿了緊張與壓抑。


    “親生父母都不要您了,肯定就是您自身的問題!”


    季祈永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精心挑選的箭矢,準確無誤地射中了秋庭桉心中最不願觸碰的傷疤。


    “你說什麽——”


    那一刻,秋庭桉的眼神變得異常複雜,有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


    秋庭桉那時也是年輕氣盛,自然不能忍,就罰了他一頓。


    在那之後,每當他在秋庭桉麵前學習時,總是低著頭……


    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與造次,這樣的狀態,足足持續了半年之久。


    當然,因為是真的犯了錯,秋庭桉也沒理他。


    季祈永委屈巴巴的,找季昌寧要解除師徒關係。


    季昌寧麵沒見到,倒是牙住攔下了他……


    “小殿下?”牙住也是被腫成小豬臉一樣的季祈永,給嚇到了,險些沒認出來。


    “公公,我想找父皇……”當時臉腫的疼,說話含糊不清。


    連帶著,表情也都是怯生生的。


    看著可憐的,讓人心疼極了。


    “老奴先帶您上藥,您這一臉傷不好麵聖的。”牙住輕聲細語,眼中滿是疼惜。


    “嗯……”季祈永乖巧地點了點頭,眼眶裏蓄滿了淚水。


    牙住見狀,心中更是憐愛,輕輕地為季祈永擦拭著臉上的傷痕,一邊動作,一邊不動聲色地套話:


    “小殿下,您這次怕是真的傷了秋大人的心了——”


    “公公也為……也為別人說話嗎?”


    季祈永的聲音裏帶著幾分不服和委屈。


    他覺得秋庭桉對他太過苛刻,一個字念錯就要挨打,他又不是故意的,分明就是針對他!


    “老奴哪敢,小殿下是老奴的主子,老奴自當是向著小殿下的。”牙住連忙表態,語氣堅定。


    “隻是……”他故作欲言又止,成功地引起了季祈永的好奇心。


    “公公但說無妨——”


    牙住歎了口氣,緩緩說道:


    “老奴隻是想起一些事情,當年秋家內府,爭亂不休,秋大人的娘親,懷他時,遭人陷害,險些小產。”


    “那段日子,對秋大人來說,可謂是步步驚心。”牙住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感慨。


    “哪怕最後出生,打娘胎裏帶出來的病,根本無法根治。”


    “裴公,也就是秋大人的師父,見他可憐,便將他帶離了秋府,打小養在身邊。裴公對秋大人,可謂是視如己出,父親一般的存在。”


    “您如此說裴公,這不是往秋大人心窩上插刀嗎?您的話,無疑是在揭他的傷疤啊。”


    他邊給季祈永擦藥,邊語重心長地說道。


    “而後,裴公倒勢,秋家人見風使舵,竟為撇清關係,直接將秋大人從家譜之中除名……”


    “秋家不教不養,棄子如草芥,這些……秋大人應當從未同您說過吧。”


    一看季祈永驚訝之情,牙住便知,符合秋庭桉一貫的風格,所有的苦、所有的傷,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絕不會告訴旁人半點…


    原來師父這些年,都過得如此苦嗎?


    那他……怎麽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大約您還不知,陛下與秋大人有約在先,書堂學習氛圍差,離東宮又遠。”


    “秋大人為了確保您的學業不受外界幹擾,竟是親自求了陛下,讓您得以破格,不必再像其他貴人那樣。”


    “無論寒冬還是酷暑,都得辛苦往返於書堂之間。”


    “隻需留在東宮,他親自教授您便好。這樣的殊榮,可是許多貴人都羨慕不已呢。”他輕笑了一聲,試圖緩解氣氛。


    “但陛下的條件也是極為苛刻的,必須保證您的學業有成。此次若是不能在同齡之中考入前三,便要收回您的特權。”


    “並且……秋大人將不能再擔任您的師父,陛下會為您另尋其他師父。”牙住的話語中,帶著幾分嚴肅和提醒。


    “不過如此也好,小殿下此次不也正是要去尋陛下做主,退了師徒關係嗎?”他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看著季祈永。


    季祈永聞言,心中五味雜陳。


    他從未想過,秋庭桉為了他,竟然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和代價。


    他原本以為,秋庭桉隻是在折磨他,卻從未想過,這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深的用意和期望。


    “公公,我……我……”季祈永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了,小殿下,不必多言。陛下此刻應當處理完朝政,您隨老奴去見陛下吧。”


    牙住收拾好傷藥,站起身來,對著季祈永微微一笑。


    季祈永點了點頭,跟隨著牙住的腳步,心中卻翻湧著複雜的思緒。


    直至踏進了禦書房的大門,他才勉強收斂起思緒,恭敬地行禮:“參見父皇。”


    季昌寧坐在書案之後,被高高擂起的奏章遮擋,季祈永幾乎看不見他的麵容。


    “太子來見朕,所為何事。”


    季祈永正猶豫著如何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道尖利的太監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陛下,中書省主書秋庭桉,秋大人求見。”


    季昌寧微微停頓,沉吟片刻,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中書省主書,在內閣中雖然隻是七品上的文官,但秋家的地位,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都非同一般。


    一個主書的職位,對於秋庭桉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麽。


    很快,秋庭桉被人領了進來。


    一身官服,身材修長,五官俊美,站在那裏不動聲色,便自有一股清雅的威儀。


    他恭敬地行禮:“微臣參見陛下,太子殿下。”


    “起來吧。”季昌寧的聲音依舊沉穩。


    “謝陛下。”


    秋庭桉站起身,走到季昌寧跟前,語氣平靜而堅定,“微臣有事啟奏陛下,還望陛下恩準。”


    “說吧。”季昌寧示意他繼續。


    然後,秋庭桉轉頭看向季祈永,他的眼神冰冷而徹底,仿佛不帶一絲感情。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請陛下應允,撤去微臣——太子之師的身份。微臣……德才不備,無資無格再教導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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