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自認為對於李二陛下的性情尚算了解,可是眼前這樣一幅陰陽怪氣的模樣卻著實令他一頭霧水,不知所為哪般。


    隻得裝作惶恐驚懼的神情,兩手搓著,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李二陛下,說道:“微臣脾氣太壞,素來受不得委屈,此番在江南遭遇暗殺險死還生,所以這心底難免有些憤懣,行事便恣無忌憚了一些。陛下明鑒,微臣已然知錯,往後再有類似之情形,必將陛下之利益、帝國之利益放在首要,縱然粉身碎骨,亦當不損大唐基業之萬一。”


    李二陛下拈著茶杯的手頓在半空,嘖嘖嘴,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


    人家有錯麽?


    原本下江南就是自家兒子生拉硬拽去的,將太原王氏等門閥賠償於房俊的貨殖產業接手過來,本質上幾乎就是討要,這就是一份大大的人情。


    至於到了江南的種種行為,或許有些僭越,但也絕對說不上犯錯。


    更何況人家可是為了自家兒子方才離了長安去往江南那等險地,並且遭遇刺殺身負重傷,自己不僅僅是個皇帝,更是魏王李泰的父親,人家為了你的兒子赴湯蹈火,你好意思揪住一點錯處咬住了不鬆口?


    話又說回來,人家遭遇刺殺險死還生,非但沒有大肆報複,反而顧全大局克製隱忍,這不僅沒錯,簡直就是人臣之典範!


    如此重情重義、奉公守法、顧全大局的好臣子,身為皇帝如何能夠予以苛責?


    隻是看著房俊臉上那一副委屈中透露著惶恐的神情,李二陛下本欲敲打一番的想法便頓時消弭無蹤。


    不僅不能敲打,這還得好言撫慰、溫言嘉獎啊,否則往後誰還給你這個皇帝賣命?


    至於軍械失竊這檔子事兒……固然他認準了必是房俊所為,可一來並無確鑿之證據,二來對方也控製得很好,隻損傷了晉王在兵部的威信,卻並未對朝局造成實質上的影響。


    既然允許晉王爭儲,那就得允許太子一派反擊。


    現在人家刷了個手段,將失竊的兩包軍械栽贓在晉王身上,滿朝輿論都在指責晉王失職,那兩包軍械更成為懸而未下的一柄利刃,時時刻刻都在威脅著晉王,或許某一天太子被逼入絕境,隻需將那兩包軍械隨便放出來,便足以對晉王的處境產生顛覆性的影響。


    這一回,晉王輸的徹頭徹尾。


    而房俊卻做得幹淨利落……


    將手中茶杯裏的茶水呷了一口,李二陛下瞪了房俊一眼,佯裝不悅道:“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房俊故作不解:“微臣險死還生,哪裏占了便宜?分明是吃了大虧。”


    李二陛下怒哼一聲:“非得要朕說得明明白白?”


    房俊一縮脖子,立刻認慫:“陛下說微臣占了便宜,那就是微臣占了便宜吧……”


    執壺給李二陛下的茶杯續上茶水。


    李二陛下容顏稍霽,示意房俊也飲茶,這才問道:“江南士族那邊,你認為可還穩定?”


    房俊自然明白話中之意,頷首道:“如今天下升平、四夷懾服,突厥餘孽遠遁大漠,短時間內必將休養生息,無力東顧,以微臣之見,他們可能會渡過大漠,翻越丘陵,一路沿著平坦肥沃的平原向南遷徙,攻略西海(裏海)附近的土地,若是這個征服的過程順利,那麽往後將不大可能繼續威脅大唐之邊疆。吐蕃雖然兵強馬壯,但地處高原,條件苦寒,如今國內更被青稞酒鬧得糧荒,縱然那位鬆讚幹布再是雄心壯誌,也很難在穩定國內之前升起侵犯大唐州府之心。高句麗固然桀驁不馴,但是如今遼東集結了數十萬虎賁,隻待明年開春便可揚鞭東進,整個高句麗都在瑟瑟發抖,自保尚且不足,豈敢生事?外無強敵,內則安穩,這等局勢之下,隻要有人生出不臣之心,必將遭受舉國之力的鎮壓,江南士族都是些自私自利之輩,斷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自家幾百上千年的傳承付予這等危險之下。故而,他們或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利益與朝廷陽奉陰違,但若是更進一步,卻是絕無可能。”


    但凡想要扯旗造反,要麽邊疆有強敵入寇,要麽國內有天災盛行,動搖了王朝統治的核心,方才有那麽一絲勝算。


    可如今大唐四周無強敵,國內更是風調雨順國力日盛,誰敢在這個時候造反那可當真是活膩歪了,隨隨便便幾十萬大軍頃刻之間就能夠鞭指江南,誰人能擋鋒銳?


    更何況百姓安居樂業,商賈日進鬥金,誰吃飽了撐的跟著你幹這等掉腦袋的買賣……


    李二陛下最怕便是自己禦駕親征的時候,一旦戰事稍有不順,江南那幫人便想要伺機而動,動搖國本。


    他坐鎮長安,畢竟距離江南萬裏之遙,奏疏之上所呈現的江南未必就是眼下的真實模樣,而房俊對於江南素來熟悉,如今更是剛剛從江南回來,與江南士族很是針尖對麥芒的都了一場,必然知根知底。


    既然房俊這樣說了,李二陛下便長長的籲了口氣。


    隻要能夠讓他放開手腳開始東征,便有十足的信心覆亡高句麗,屆時大唐周邊之強敵隻剩下一個吐蕃,萬裏邊疆徹底平靜安寧,沒有了大規模的戰爭牽扯,國力必將在頓時間內更上一層樓。


    千古未有之輝煌盛世,用不了三五年就將徹底到來。


    到那個時候,他“千古一帝”的宏圖霸業就算是徹底完成,超越秦皇漢武指日可待!


    李二陛下壓抑這心底湧動著的興奮,一口將杯中茶水飲盡,笑問房俊道:“之前種種,的確是有些虧待了你,不過你能夠顧全大局忍辱負重,朕心甚慰。怎麽樣,東征之時給你安排一個什麽位置?”


    這話幾乎等同於將唾手可得的功勳送給房俊。


    在李二陛下看來,東征固然不太可能一帆風順,但取得最終之勝利幾乎板上釘釘,凡是參與其中的將領皆可得到一份顯赫的功勳,在未來很長一段不可能大戰的時間內,這便是最後的軍功。


    房俊心底感動之餘,卻搖了搖頭,道:“微臣未幾弱冠之年,便幸得陛下之厚愛,官高爵顯大權在握,已然是心存驚懼、不勝惶恐,唯恐有負陛下之厚愛。如今微臣已經不需要那些功勳去封妻蔭子,東征便不參加了吧,屆時陛下東征,太子監國,微臣願意率領麾下兵卒鎮守長安、衛戍關中,給陛下守好這大唐江山之根基,讓陛下後顧無憂,全力去攻略遼東,締造千古一帝之宏圖偉業!”


    李二陛下便大感欣慰。


    事實上,誰都知道即將開始的東征有可能是近年之內最後一場大戰,再想要碰上這等攫取功勳的好機會,怕是就得等到不知多少年後才能開始與吐蕃之戰。這樣的機會,朝野上下無數的人紅著眼珠子盼著等著。


    可東征雖然規模浩大,但攻略進程去幾乎已經擬定,參戰之各部軍隊各有任務,不可輕易更改,除去這些個幾乎已經板上釘釘的將領之外,其餘人想要參與其中簡直難如登天。


    總不能隻為了給大家夥平攤功勳,就讓大唐所有的軍隊輪番上陣,故意將一場國戰打得支離破碎吧?


    哪怕大唐的軍隊再是強悍,勝算再大,也不可能這麽玩兒。


    唯有水師是個例外,身為皇家水師的創始人,隻要房俊表示想要上陣,並且李二陛下同意,那麽他就可以水師統帥的名義參戰,若他不願意參戰,那麽統禦水師出征的便是都督蘇定方……


    所以在隻要房俊表示願意再撈一份戰功,沒人能夠挑出毛病。


    可即便是挑不出毛病,卻不代表心裏服氣,隻要房俊上陣,就明顯可以看出李二陛下區別對待。


    所以房俊幹脆利落的放棄這個機會,就使得李二陛下拒絕別人的時候底氣更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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