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散去,眾人各司其職。


    淵淨土與長孫衝對視一眼,留了下來,淵蓋蘇文瞅了兩人一眼,一起回到一側的書房。


    “可是有事?”


    淵蓋蘇文呷了一口茶水,問道。


    淵淨土便將“聯合演練”一事說了,末了,懇請道:“眼下平穰城匯聚了國內精銳的二十萬軍隊,又有扶餘王增援而來的十萬大軍,看似兵多將廣,或可勉力一戰,實則彼此之間互不統屬,一旦戰事焦灼,缺乏默契與配合經驗的弱點便會盡數暴露。這樣一支散亂的軍隊,如何對抗橫行天下的唐軍?還請兄長三思。”


    淵蓋蘇文沉著臉,斟酌半晌,瞅了長孫衝一眼問道:“世侄亦是如此認為?”


    長孫衝忙道:“正是。”


    “嗯。”


    淵蓋蘇文又想了想,這才頷首道:“演練一番,增強各部隊之間彼此的默契,那也是好的。既然如此,你們回去準備吧,王上那邊,回頭吾過去通知一聲即可。不過你眼下首要之任務,還是維持平穰城的治安,但凡有人擾亂秩序,必須予以嚴懲!惹了什麽大人物,自有吾給你撐著,但若是平穰城內動亂不息,吾可要拿你問罪!”


    長孫衝心底一緊,連忙應下:“喏!”


    眼下唐軍即將南來,氣勢洶洶,平穰城內上下恐慌,想要壓製下去使得秩序井然,實在太難。不過好在有淵蓋蘇文背書,自己又不打算在高句麗一直待下去,毋須顧忌人心、民憤,可以放手施為,倒也不算太難。


    大不了就是殺人唄,挑著那出頭的高官顯貴殺上幾個,百姓商賈也就老實了……


    兩人從大莫離支府出來,又一起出城。


    到了七星門外,長孫衝冷不丁想起一事,好奇問道:“素聞高句麗最精銳的一支軍隊,號做‘王幢軍’,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比之大唐皇帝麾下的‘玄甲鐵騎’亦是不遑多讓。可在下卻為何一直未曾得見?”


    高句麗王座下,維持著一支常備軍“王幢兵”。


    王幢兵的人數一般不會超過萬人,早期士兵都來自高句麗王出身的桂婁部,後期逐漸吸納了一些各族群的貴族子弟。這支軍隊訓練有素、驍勇善戰,平時負責守衛王宮和首都,戰時隨王出征。


    及至高句麗王室式微,淵蓋蘇文崛起,這支部隊便漸漸被其滲透,成為忠於大莫離支的重要武裝,但是戰鬥力卻並未下降。


    這樣一支精銳中的精銳,卻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長孫衝來到平穰城多時,卻從未得見。


    若是摸不清這支軍隊的動向,或許對於將來唐軍攻伐平穰城增添變數……


    淵淨土騎在馬上,瞅了一眼長孫衝,見其並無多少異常,或許當真隻是好奇,便提醒道:“‘王幢軍’之存在,乃是大莫離支最為重要的護衛力量,最好別去關心這支軍隊,否則一旦被大莫離支認為是別有用心……哈哈,賢侄是聰明人,當明白愚叔的意思。大莫離支運籌帷幄、妙算天下,事事皆有準備,吾等秩序依附於驥尾,忠心任事即可,千萬別自作聰明,免得橫生枝節。”


    言罷,打馬前行,越過安鶴宮,直接返回大城山山城。


    長孫衝策馬立於安鶴宮外,望著淵淨土離去的背影,心裏有些驚悸。


    難道自己被淵淨土看出了什麽?


    又張目眺望著平穰城的城牆,心底狐疑:這“王幢軍”到底在何處?


    *****


    安市城。


    城內的殘餘敵軍已然肅清一空,敢於反抗者盡皆遭受屠殺,更有一些趁亂逃出安市城結果被薛萬徹、阿史那思摩截殺於打雀穀。


    可即便如此,依舊歸攏了大概不下於兩萬降卒。


    若是擱在以往,如此至多的降卒如何安置定要大費周章,但是自從房俊建議將薛延陀降卒改組成為“建設兵團”,放置到大唐國內各地承擔興修水利、開山鋪路、涉水架橋、采伐礦石等等工程之後,朝野上下都嚐到了甜頭。


    毋須給於津貼補助,隻需供應少許飯食,完全不用顧忌工地之險惡條件,死掉再多也不心疼,更不用擔心禦史言官彈劾,還能大大減少大唐子民需要承擔的徭役,簡直一舉多得。


    據說先秦之時便是采取此等方法,將降卒於囚徒編於一處,修長城、建陵寢,事半功倍……


    這些高句麗降卒需要先行派遣兵卒將其押送回國,然後由兵部將其打亂編製,再與工部協商,派遣至需要開建工程之處,之後派兵看守即可。


    李二陛下在休整一新的帥府當中處置完公務,將毛筆擱下,甩了甩手臂,喝了口茶水,便見到一身素白的長孫無忌走了進來。


    數月之間,原本麵容紅潤、精神矍鑠的長孫無忌已然兩鬢雪白、神情頹然,衰老了何止十歲?


    再不複當初“貞觀第一勳貴”之風采……


    固然對於長孫無忌種種作為極為不滿,但是到底情份尚在,李二陛下心底唏噓不已,微笑著道:“幾日未見輔機,身子可還要?軍中一些順遂,可多歇一歇,好生調養為宜。”


    將長孫無忌叫道跟前入座,親手給斟了杯茶。


    長孫無忌躬身謝過,雙手接過茶杯,輕輕放在麵前桌案上,聲音沙啞道:“吾家那孽子來信,說是已經取得淵蓋蘇文之信任,被委任為安鶴宮守備,負責率領一軍駐守七星門。另外,他正設法了解平穰城各處駐軍之虛實、戰略,一旦有所查獲,會即刻將消息傳回。”


    李二陛下沉默少頃,頗為感歎。


    倒非是感歎長孫衝有家不能回不得不流亡天涯,那是他自找的,自己亦曾如親子一般相待,留在身邊栽培提拔,結果卻用反叛來回報自己。他隻是在感歎長孫無忌英雄一世,臨老卻落得一個子孫飄零、家世飄搖的下場。


    他與房玄齡鬥了半輩子,如今房玄齡致仕告老,閑來修書論文、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政治遺產亦有兒子繼承,保持家門不墜、榮寵不衰。而長孫無忌卻數子慘死,長子流亡,闔府上下人丁凋零,家門榮耀難以為繼……


    對於長孫無忌這等世家門閥來說,從來就不在乎個人之生死榮辱,卻無比在意家族之傳承。


    等到長孫無忌故去,誰能承擔起家業,肩負其長孫家的榮光?


    後繼無人,這才是最為悲哀的事情。


    所以長孫無忌不遺餘力的希望能夠赦免長孫衝之罪孽,使其終有一日能夠回歸長安,繼承家業。


    為人父者,不得不為兒子殫精竭慮,著實令人可憐又無奈……


    李二陛下輕歎一聲,響起當年文德皇後對於長孫衝這個娘家侄子的寵愛與器重,不由得有些心軟。


    或許當時長孫衝也隻是一念之差,因為對於太子的怨恨這才走上歧途,意欲廢黜太子更換儲君,倒也不算萬劫不複。


    畢竟,對於男人來說那等傷殘簡直生不如死,心中有些怨憤,能夠理解。


    再者說來,以長孫衝目前之身份、地位,縱然赦免其謀反之罪,準許其重返長安,非但不能繼承長孫家家主之位,甚至連朝廷一個小吏都不得擔任,又能翻起什麽樣的浪花呢?


    便沉聲說道:“輔機可叮囑大郎,隻需立下殊勳,朕自然不會食言,定然赦免其罪,準其重返長安。隻是淵蓋蘇文極為狡詐,讓他定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要誤入淵蓋蘇文之陰謀。”


    說到底,人家淵蓋蘇文亦是一方豪雄,能夠將高句麗王徹底架空豈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無論傳言其如何殘忍暴戾,其能力絕對首屈一指。這樣的人物,斷然不會輕易被人哄騙,更不會輕易將自己的布置被敵人偵知。


    萬一淵蓋蘇文發現長孫衝陽奉陰違,暗地將平穰城的布防情況告知唐軍,說不得就能將計就計,設下埋伏。等到唐軍按照長孫衝提供的布防情況進攻平穰城,搞不好一步踏入淵蓋蘇文事先設好的彀中……


    細作也不是那麽好做的,消息之真假、傳遞是否及時,每一樣都幹係重大。


    一個假消息,往往比沒有消息更加危險,所造成的危害也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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