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機謀權變、長袖善舞,自然人脈廣闊、油滑世故。而有些人木訥憨厚,卻無所變通,遇事公正秉直,待人寬厚真誠,同樣受人尊敬。


    程處弼便是後者,雖然出身高第門閥,身份貴重,但平素在軍中從不媚上欺下,對待任何人都一視同仁,這為他贏得了頗多聲望。一個可以讓上司放心交待任務定會完成,可以下屬竭力報效不虞被摘了桃子,自然深受愛戴。


    程處弼深深看了這個參軍一眼,重重頷首,再不多說,引領麾下兵卒自含光門撤退。


    那叫曹旺的曹軍將袍澤將他放在一大堆火藥之前,看著袍澤不斷遠去卻又不斷回頭的不舍模樣,麵前擠出一絲笑容,使勁揮揮手,大聲嘶吼道:“都記住老子,來生,老子還要與你們做兄弟,並肩殺賊,報效君王!”


    吼完這一句,心裏的恐懼似乎一泄而空,即便是麵對死亡整個人亦完全放鬆下來。自懷中逃出兩個火折子,先將其中一個拔掉外麵的護套,使勁兒吹了一口氣,見到火苗搖曳著升起,這才放心,熄滅了火折子之後攥在手裏,將另一個收回懷中備用,便徹底放鬆的躺在那火藥堆上,弊端嗅著硫磺硝石的味道,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任憑雪花飄落在臉上,安靜的等候叛軍前來。


    ……


    含光門外,漫天風雪之下,竇德威策騎而立,頂著紛飛如蝗的箭矢,堅持在第一線指揮戰鬥。


    關隴門閥枝繁葉茂、子弟眾多,然而立國未久,上一輩逐漸老去探出朝堂之後,下一輩卻大多被奢靡的生活給養廢了,平素鬥狗遛鳥吃喝玩樂固然各個都是人才,可當真能堪大任者,卻是屈指可數。


    似竇德威這般能夠執掌一軍,率軍攻伐皇城正門,也不過是矬子裏頭拔大個兒,勉強為之……


    但竇德威自己卻並不這麽覺得。


    竇家乃是大唐後族,當今陛下乃是竇家的外甥,身子裏流淌著竇家的血脈,這讓竇家一度趕超上一輩後族獨孤家,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門閥之一,當然這也與獨孤家近些年逐漸隱忍低調有關。


    但無論如何,身為竇家子弟,竇德威自小生活在甜言蜜語之中,承受無數褒獎,故而自視甚高,自認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俊彥,隻不過時機未至,尚未能執掌大權指點江山,故而才華不顯。


    似房俊那個棒槌立下無數功績,他所欠缺的致使一個機會而已,正所謂“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終將權柄赫赫,宰執天下,將房俊踩在腳下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於其妻妾,自然要收入房中好生褻玩蹂躪,以報當年斷腿之恨……


    叛軍攻勢如潮,但東宮六率依托皇城地利,居高臨下死命防禦,潮水一般的叛軍在城下聚攏,發動猛攻,眼瞅著兵卒死士無數次的攀上城頭,卻皆被東宮六率一次一次的打下來,始終未能完成“先登”大捷。


    “呸!娘咧!程處弼這個夯貨當真是發了瘋,東宮太子是他親爹不成?這般不要命的賣力氣!”


    再一次眼看著攀上城頭的兵卒被殺退,竇德威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破口大罵。


    大唐立國已有三十載,老一輩的開國功勳各個位高爵顯,權勢、財富至此已經達到巔峰,故而導致第二代以及第三代愈發驕奢淫逸,諸多紈絝子弟隨之而生。在大唐最頂級的紈絝當中,因各自門閥家族的派係分成數派,其中關隴子弟雖然大多不合,但對外之時卻算是一個派係,而另外最強盛的派係,便是山東世家以及江南士族的子弟。


    曾經,關隴子弟的領袖的乃是長孫無忌的嫡長子、李二陛下與文德皇後最為寵愛的駙馬長孫衝,當時聲望頗高一時無兩,被認為是年輕一輩第一才俊,未來登閣拜相宰執天下乃是理所應當。


    那個時候,無論山東世家亦或江南士族,幾乎被關隴子弟壓得喘不過氣來,直至房俊那個棒槌異軍突起……


    時至今日,也沒人鬧明白當年那個“率誕無學”“愚笨木訥”的棒槌為何忽然就開了竅兒,不僅文采斐然多有絕世佳作流出,更是武功卓越功勳赫赫。最令人豔羨的還是那一手點石成金的聚財之術,原本清如水的梁國公府,因為房俊的聚財之術,短短幾年間聚攏了龐大的財富,富可敵國……


    當然,也是從那個時候起,關隴子弟與以房俊為首的一派便勢成水火,雙方無數次的爆發衝突。


    但最終,身為關隴子弟領袖的長孫衝犯下謀逆大罪,身敗名裂、流亡天涯,直接導致關隴子弟噤若寒蟬,在房俊麵前再也未能抬起頭挺直腰,被一直壓製至今日。


    而在房俊身邊,李思文、程處弼、屈突詮、劉仁景,甚至裴行儉、秦懷道、張大象……這些都是他最為忠心的鷹犬爪牙,與關隴子弟之間的怨恨早已累積甚深,不可化解。


    自長孫無忌號召關隴門閥起事,竇德威便極力攛掇家中響應,並且身體力行籌集糧秣軍械、聚攏家兵奴仆,也因此受到長孫無忌讚許,進而嘉獎其成為其中一支軍隊的主將,參預到此次兵諫之中。


    竇德威固然希望兵諫勝利之後論功行賞能夠直入朝堂,但更大的願望卻是能夠親手將房俊那些狗腿子盡皆擊潰,而後生擒活捉,好生折辱一番之後一腳踩進汙泥之中,再不複往昔世家子弟是資格。


    所以他親冒矢石坐鎮含光門外,指揮大軍猛攻含光門,下定決心要將含光門攻陷,而後生擒活捉程處弼。


    卻不料東宮六率戰力強悍的出奇,全軍上下的堅韌更是出人意料,即便連續兩月征伐死傷慘重,卻依舊力保城門不失,這讓不久之前主動請纓攻伐含光門的竇德威受到長孫無忌多次叱責。


    滿腔熱血卻接連碰壁,弄得灰頭土臉……


    在他身旁,於勝遙望著風雪飄搖戰火紛飛的含光門,麵色凝重,輕聲道:“此番趙國公接連下令,不惜代價亦要攻破皇城,甚至連城外駐守的預備軍都大部分調入城內,輪番攻城……吾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竇德威蹙眉:“哪裏不對勁?”


    他被長孫無忌任命為將軍、統領一軍之時,便將好友於勝征辟而來,擔任自己的“軍師”……


    於勝緩緩道:“趙國公行事,素來謀定後定,穩妥非常,絕不行險。此番卻不留絲毫餘地,顯然局勢已經到了有進無退之地步,不得不傾力一擊,畢其功於一役。局勢,怕是不如看上去那般美妙。”


    此時房俊回援長安的消息隻是在關隴高層之間傳開,似他們這種一直待在第一線堅持作戰的將令倒是尚未得知。


    竇德威不以為然:“帝國中樞起兵施行兵諫,這種事本就有進無退,哪裏有回圜之餘地,自然要全力一擊……”


    於勝還待再說,忽聞陣前一陣歡呼響起,有校尉奔赴近前,高聲大叫:“城破了!城破了!”


    兩人心中一震,定睛一看,果然前方兵卒已然如同螞蟻一般攀上含光門城頭,密密麻麻源源不斷。


    竇德威欣喜若狂,一下子抽出橫刀,策騎向前,大叫道:“此乃先登之功,諸位袍澤隨吾殺入皇城,加官進爵、封賞厚賜,應有盡有!”


    麾下兵卒校尉亦是各個眼睛發紅,追隨著竇德威向著含光門衝去。都知道此番兵諫雖然倉促,可是調集的大軍卻足有十數萬,但苦苦圍攻皇城兩月卻難得寸進,死傷無數。此番由他們率先登上皇城城頭,攻陷含光門,這可是天大的功勞!


    隻要想想隨後而來的賞賜,哪一個不是兩眼通紅、心潮澎湃?


    愈發攻勢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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