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烏雲翻卷,雨勢驟然增大,一道閃電枝杈一般劃破天空,照得城下黑壓壓的軍隊鋪天蓋地一般湧來,無數刀槍在閃電之下亮光閃閃,殺氣騰騰。


    城上守軍也做好拚死一戰之準備,雖然人數處於劣勢,但長安城高牆厚,占據地利優勢,東宮六率想要攻陷金光門亦要付出慘痛代價。


    唯一讓程處默糾結難受的便是親弟弟正在城下,戰場之上刀箭無眼,萬一致使弟弟殞命城下,當真不知如何是好……


    戰鼓聲漸漸濃密,一聲聲敲在守城兵卒心頭,風雨如晦,戰雲密布。


    前陣的東宮六率兵卒已經舉起巨大的木盾來到護城河邊,無數貓著腰的兵卒背著巨大的裝滿泥土石塊的麻袋從巨盾間隙衝出,將麻袋“噗通”“噗通”丟進護城河,然後自陣前繞了一圈,奔向後陣。


    如此往複,麻袋丟入護城河濺起水花,眼瞅著就將護城河填滿。


    城頭之上,程處默麵色凝重,深深吸了口氣,將一隻手高高舉起,隻待落下,身邊兵卒便會萬失齊發,巨大的床弩也已經稍稍將仰角下調,瞄準護城河畔的東宮六率軍陣,即便是那些巨大的木盾在威力巨大的床弩麵前也將如紙板敗革一般瞬間破碎,後邊隱藏的兵卒即將遭遇巨大的殺傷。


    程處默不知李靖發了什麽瘋,即便不願對袍澤痛下殺手,但職責所在,卻容不得他有半分心軟。


    一咬牙,舉起的手臂剛要放下,身後猛地傳來一聲大呼:“將軍且慢,大帥有令,即刻退回大營!”


    “呃……”


    程處默憋住的一口氣含在胸腔裏差點岔了氣,然後轉過頭,不可思議的瞪著前來報訊的兵卒:“後退?!”


    那兵卒飛奔至他麵前,顯然來得甚急大口喘著粗氣,道:“大帥有令,命將軍即刻退回大營!”


    程處默終於將這口氣吐出來,雖然不解父親為何下這道命令,但不用同自家兄弟對陣沙場到底是件好事,對左右擺手道:“聽到沒有?雖吾撤退!”


    城上兵卒紛紛收回弓弩,潮水般退下城頭。


    程處默走出去兩步,忽然詢問那傳令兵卒:“春明門那邊亦是如此?”


    兵卒點頭道:“具體情形未知,但咱們一同出來傳令,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樣的。”


    程處默心情愈發凝重,原本應該在這個時候戒嚴長安、宿衛京師的左武衛,居然在父親命令之下開放門禁退回大營,等同於將整個長安防衛全部撤空,雖不知內裏原因究竟為何,但各支軍隊順利入城已經不可阻擋,而這些要麽支持太子、要麽支持晉王的軍隊進入城中,一場轟轟烈烈的奪嫡之戰勢不可免。


    父親在此間的立場就有些明顯了,看似中立、兩不相幫,實則怕是已經轉投晉王。


    而自家弟弟此刻正在東宮六率軍中效力,以他的脾氣斷不會臨陣脫逃,必然追隨太子戮力死戰,到時候兄弟父子戰場相逢的場麵估計也逃不掉……


    率領麾下兵卒快速撤回大營。


    身後,東宮六率的軍隊已經準備好死戰,雲梯搭上城頭,兵卒將橫刀叼在口中手腳並用奮力向上攀爬,箭手則登上箭樓居高臨下以箭雨壓製城頭守軍掩護袍澤攻城,戰鼓陣陣無數兵卒越過被填平的護城河,潮水一般湧向金光門。


    然而預料之中的頑強抵抗並沒有發生,城上的守軍已經係數撤離,滾木擂石堆滿城頭,兒臂粗的弩箭還放在巨大床弩的箭槽中蓄勢待發……攻上城頭的東宮六率兵卒好似奮盡全力的一拳打在空氣中,有些恍神。


    “該不會有什麽埋伏吧?”


    “向城下傳令,停止前進!待吾等搜查城頭之後再說!”


    “向大帥稟報此間情形,請大帥速速定奪!”


    麵對空無一人的城頭,兵卒們有些懵,一邊上下搜查看看是否有埋伏,一邊趕緊派人向李靖稟報。


    城牆下,騎在馬背上隔著護城河眺望城頭的李靖也有些詫異,左武衛的戰鬥力素來都是十六衛當中第一檔次的存在,最是勇悍善戰,與程咬金的個人風格極其符合,如今鎮守金光門,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放棄。然而預想之中血戰並沒有發生,眼瞅著兵卒們順利登上城頭將東宮六率的旗幟高高豎起,李靖便已經趕緊派遣親兵趕赴城頭,查看到底情形如何。


    少頃,城頭兵卒與親兵的稟報幾乎同時返回,李靖沉吟半晌,大手一揮:“迅速占據金光門,就地整頓軍隊,無令不得擅動!”


    他此番攻城實則冒了極大風險,畢竟城內動靜尚未可知,若晉王反叛則罷,他這番作為便是料敵機先,搶先占據了金光門重地,打通城內外的聯通處;若晉王並無反叛,他就算是縱病入京、有謀逆嫌疑之大罪。


    既然金光門已經攻占,那麽還是穩妥一點為好,不然等到軍隊抵達太極宮外,便連一絲半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喏!”


    兵卒自城上翻入城內,打開城門,放下吊橋,將近一萬軍隊蜂擁入城,餘下則就地歇息。


    ……


    春明門城樓之上,牛進達手扶著箭垛向城下張望,夜色之中密密麻麻的右侯衛兵卒徐徐如林、如牆而進,直抵護城河邊,有人站在河畔彎弓搭箭,一支箭失便倏地自下而上直奔城頭而來,親兵趕緊舉盾當在牛進達身前,“奪”的一聲響,那箭失便狠狠紮在木盾之上。


    那親兵隻覺得手臂狠狠一震,驚呼一聲:“這一箭起碼有五石之力!”


    據說南梁猛將羊侃膂力驚人,所用弓至十二石,馬上仍能用六石,數百步外射殺敵軍將領如探囊取物……這當然誇張了,且不說能否有人如此神力驚人,如此巨力沒有弓弦能夠承受,拉上一半,弓弦便會崩斷。


    當今軍中,能夠使五石弓者已經寥寥無幾,右侯衛中有此神力者,非尉遲恭莫屬。


    “咦,有封信!”


    親兵取下木盾,拔掉箭失的時候見到箭杆上綁著一個物事,取下打開,發現是油紙包裹的一封書信,忙交給牛進達。


    牛進達接過,身後親兵將雨水淋得劈叭作響的鬆油火把湊近,細細一看,登時當吸一口涼氣。


    居然是一封討伐太子的檄文……


    此時城下也響起鼓噪,起先亂成一片,漸漸匯合清晰:“太子殘暴,毒殺先帝、迫害手足,親奸佞、遠小人,上蒼不忍,天譴罰之!”


    一聲聲吼叫在雨夜之中清晰傳到城頭,守城兵卒各個麵色發白,兩股戰戰。


    雖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意識到如今怕是難逃一場奪嫡之戰,但是當這份檄文送抵城頭,便意味著這場大戰在所難免了,幾乎所有軍人兵卒都很難置身事外。


    大唐軍人好戰,蓋因能夠積攢軍功封妻蔭子、加官進爵,再不濟也能掙下一份永業田,闔家無需繳納苛捐雜稅。但那是對外作戰,內戰之時橫刀劈斬往昔袍澤,打輸了身首異處一命嗚呼連個撫恤錢都沒有,打贏了除去那些統兵大將哪裏會有小兵小卒的封賞?


    牛進達深吸口氣,將書信疊好重新用油紙包裹,遞給身邊親兵:“速速送稟大帥,同時告知右侯衛有攻城之意圖,請大帥定奪!”


    原本守城乃是職責所在,無論是誰想要攻城都隻能從他牛進達屍體上他過去,否則休想入城半步。但現在已經涉及到皇位之爭,奪嫡之戰一觸即發,他哪裏還能做主?


    “喏!”


    親兵將信揣在懷中,飛奔下城。


    這時,城下又有一箭射來,這回射得準頭差了些,擦著兵卒們舉起的木盾飛過,射在牛進達身後城樓的窗框上,“奪”的一聲響。


    親兵趕緊跑去將箭失拔下來,果然箭杆上又有書信,解下之後遞交牛進達。


    這回卻是一封勸降信……


    “太子無道,寵信奸佞,致使超綱混亂、邪祟當道,更有毒害先帝之預謀,今有認證確鑿,無可抵賴,人神共憤!天下有識之士當群起而誅之……”


    牛進達瞪大眼睛,太子居然還曾毒殺先帝?


    若說全無此事,可晉王既然敢說“認證確鑿”,勢必有極為可信之把握,無論真假,太子這回麻煩了。


    他剛想讓人將這封信也送走,又有一支箭從城下射來,再度被親兵舉盾擋住,一模一樣的一封信交到他手裏。


    這回牛進達打開仔細一看,不由得重重吐出一口氣。


    居然是一份謄抄的“先帝遺詔”……


    有無遺詔,是全然不同的局麵。太子乃國之儲君,先帝駕崩,太子即位順理成章,即便有無數人知曉先帝曾幾度欲廢黜太子,可終究還是未曾廢黜,那麽太子便占據名分大義。


    晉王起兵奪嫡,乃是以下謀上、犯上作亂,縱然有人跟隨左右,但更多人還是會強烈譴責並予以反擊,太子乃大義所在,焉能輕辱?


    但若晉王當真有遺詔在手,則情況截然相反。


    先帝雖然駕崩,但生前威望絕倫,朝野上下擁躉無數,即便駕崩也有無數人甘願為了他的遺命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晉王有遺詔在手,則太子的大義名分便全然不在,形勢逆轉、正邪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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