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水滾滾流淌,號角聲嗚嗚咽咽蒼涼悠遠,河風吹散硝煙黑霧,現出運河兩岸地獄一般的慘烈戰場,無以計數的屍骸倒伏於地,殘肢處處、血肉橫飛,諸多尚未喪命的傷兵在袍澤的屍體與血泊之中輾轉哀號,有蒼鷹在天空盤旋,隻等著大快朵頤。


    水師戰船下錨停泊在河道中心,以隨船攜帶的舢板將具裝鐵騎與穿著重甲的步卒運送上岸,具裝鐵騎每十人一隊,沿著守軍退卻的道路緩緩追擊,重甲步卒則鎮守戰場,隨後自有醫護兵上岸救治傷員。


    然而即便水師的醫護兵經驗豐富、醫術高超,最擅長外傷急救,但是被火炮彈片擊傷的兵卒卻很少能夠救活,一則是彈片攜帶強大的動能給予肌體造成巨大創傷,骨碎筋折、血管斷裂都是常見,再則便是傷口的感染,絕非一些高度數的蒸餾酒便可徹底消毒,這些傷兵中的絕大部分將會陸續死於之後的傷口感染……


    水師兵卒麵容嚴肅,救治非常盡心,這與以往在海外攻城掠地恣意殺伐有所不同,畢竟都是大唐軍人,同室操戈即便勝之又有何炫耀之處?


    水師一貫的理念便是“有氣出去撒”,絕不窩裏鬥……


    劉仁軌聽取了傷亡數字,極為滿意,心中豪情壯誌幾乎噴薄而出,恨不能立即提大軍逆黃河而上直撲潼關,一戰殲滅叛軍、鼎定大局……將這股激情壓製住,知道此刻不能貪功冒進,板渚在山東世家的勢力範圍之內,萬一自己直撲潼關而板渚卻被山東私軍攻陷,則自己便失去來自於江南的支援,孤軍泛舟於黃河之上,四麵八方皆是強敵,任是三頭六臂也難逃敗亡一途……


    當即在書案上寫就一封戰報,將此戰詳情敘述其上,又向華亭鎮懇請支援二十艘搭載火炮的大型河船,並糧秣輜重火器彈藥若幹,固守板渚,會師北上。


    ……


    滎陽城。


    作為黃河南岸的重鎮之一,又是“七宗五姓”之滎陽鄭氏祖庭所在,此地素來商賈雲集、文化鼎盛,然則此時卻四門緊閉、交通隔絕,附近的折衝府兵卒皆被調集入城,刀出鞘、箭上弦,斥候探馬更是往來與運河之間,一刻不停的將消息傳至城中。


    鄭家大宅更是人心惶惶、內外雜亂,鄭仁泰雖非家主,但卻是滎陽鄭氏的武功第一人,地位尊崇,如今於板渚戰敗,且身負重傷被運回府中醫治,家族上下豈能不憂心忡忡?


    且聽聞水師已經派遣具裝鐵騎上岸,沿途向著滎陽緩緩迫來,愈發加劇了這種擔憂恐懼。


    唯恐水師一不做、二不休,悍然猛攻滎陽城……


    臥房之內,鄭仁泰經由郎中診治並無性命之憂,隻不過身上遭受數枚彈片擊中,傷創多處,尤其是左腿血管被彈片割裂失血過多,腿上經絡也受創嚴重。


    此刻換上一身常服,硬朗的麵容因失血過多而慘白,衝著對麵端坐的獨孤彥雲道:“若非賢弟施救,愚兄怕是已經葬身板渚,大恩不言謝,容後再報。”


    縱然戎馬一生,早已做好馬革裹屍的準備,但此番對陣水師所遭受的火炮轟擊卻使得他直至此刻依舊驚悸難安,此戰並不因兵員素質不夠優秀、排兵布陣有所疏漏從而導致失敗,完全是一種令人絕望的戰力碾軋。


    血肉之軀,如何對抗威猛絕倫的火器?


    以往所有載於史冊的天下強軍,隻怕在火器麵前都要粉身碎骨、死無全屍……


    戰爭的形式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而作為以軍功起家的當世名將,在這種變化麵前束手無策、不堪一擊,那種失落已經轉化為恐懼,令他心膽俱顫。


    一種被時代所遺棄的恐懼。


    獨孤彥雲歎口氣,擺手道:“你我二人並肩作戰多年,往日你何曾沒有在戰場上救過我的命?過命的交情,就不需那些客套話,相信易地而處,你也一樣會救我。”


    鄭仁泰點點頭,請獨孤彥雲喝茶。


    當年跟隨在李二陛下身邊南征北戰,出生入死了多少回?你替我擋刀、我救你性命,正是理所應當,若沒有這份生死交情,怕是也活不到現在。


    隻不過……


    他麵色灰敗,頹然道:“怪不得當初關隴門閥以十倍之兵力仍未能消滅東宮,甚至出動主力攻略區區一個右屯衛也要損兵折將大敗虧輸……盡管我已經自認為極高的估量了火器的威力,孰料卻依舊輕敵。”


    直至此刻,他耳畔仍舊回響著轟鳴的炮聲,那一枚枚炮彈落入人群肆無忌憚收割生命的畫麵,如同嵌入眼睛,無法磨滅……


    獨孤彥雲唏噓不已:“何止是你?當初我就在關中,關隴主力兵敗於玄武門之北,被右屯衛的火炮齊射炸得大敗虧輸,我也曾嘲諷關隴這些年隻剩下一些烏合之眾,再不複當年開國時的勇武……但是等到見識了火器之威,才知道非是關隴無能,實在是火器太利……”


    鄭仁泰喝了口茶水,嘖嘖嘴,半晌才道:“房俊,神人也!他怎地就能研製出此等威力巨大之武器,並能夠將之應用於實戰?”


    火器的威力早已傳遍全軍,但畢竟親身經曆者不多,大多都在房俊麾下,所以外界雖然認可了火器足矣改變戰爭形式,可畢竟未曾感同身受,始終覺得有些誇大其詞。


    現在他親身感受了一番,如何還意識不到時代的變遷?


    獨孤彥雲也感慨:“這人……妖孽啊。”


    房俊不識兵法是公認的,論起排兵布陣、臨陣指揮,他連末等都算不上,大唐百戰雄師當中隨便拎出來一個校尉,都在兵法謀略上都遠勝房俊。


    然而這幾年貞觀勳臣漸漸沉寂,能夠異軍突起的卻唯有房俊一人。


    以一衛之兵力覆滅薛延陀,轉戰西域助安西軍將二十萬大食軍隊打得丟盔棄甲狼奔豸突,死守大鬥拔穀殲滅吐穀渾數萬精銳鐵騎,而後更數千裏馳援長安,挫敗關隴門閥的兵諫……


    跟別提其一手創立的水師縱橫七海未曾一敗。


    青史之上,如此驚才絕豔之輩一隻手都數的過來,本應是傳說當中的人物,卻眼睜睜的出現在他們這個時代。


    對於他們這些軍人來說,幸,還是不幸?


    說不好……


    鄭仁泰畢竟是百戰宿將,雖然剛剛經曆了生平未有之慘敗,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很快收拾情緒,道:“我已派人前往潼關報訊,並且言及此戰身負重傷,麾下兵卒死傷慘重,不僅丟失板渚使得水師能夠長驅直入黃河,更無力增援潼關,需留在滎陽養傷。”


    獨孤彥雲大喜,撫掌道:“正該如此!”


    鄭仁泰麵色一黑,目光不善的盯著獨孤彥雲,緩緩道:“隻要能夠達成說服我的目的,即便我差點葬身沙場、麾下十餘年忠心追隨的兵卒傷亡殆盡,你也興高采烈、喜不自禁是吧?”


    “呃……”


    獨孤彥雲尷尬的笑容僵在臉上,幹咳一聲,道:“這麽明顯嗎?”


    鄭仁泰麵無表情的點點頭。


    “啊哈!”


    獨孤彥雲幹笑一聲,拍了拍鄭仁泰的手背,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哪有什麽常勝不敗的人?這一戰敗在劉仁軌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手裏,的確令人著惱鬱悶,但若能令兄長看清形勢,不至於誤入歧途,也算是敗得好。”


    鄭仁泰這會沒有生氣,而是長長歎了口氣:“這回……晉陽殿下麻煩了。”


    若說江南私軍被水師擊潰之時,晉王還有山東私軍支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但現在板渚被水師攻占,徹底打通運河南北,使得江南的水師主力隨時可以直抵潼關,晉王的形式便岌岌可危起來。


    以晉王麾下右侯衛一衛之兵力,麵對東宮六率與水師前後夾擊,勝算絕不超過半成。


    尤為重要的是,隨著局勢徹底失衡,原先坐觀成敗、按兵不動的十六衛大將軍們就必須要站出來表達立場、態度了,可以想見,自然是落井下石者眾。


    通關,將會徹底成為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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