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家兄弟如何處置,李承乾早已有所設想,登基之後與房俊、李靖等人屢次商議,最終定下“封建於外”的策略,或是海外異域,或是塞外番邦,總之皆荒涼野蠻之地。


    將兄弟們安置於彼處,若沒本事在群狼環伺的境地中屹立不倒,最終身死國消,也怨不得他這個兄長;若有本事,自可背靠宗主、開疆拓土,即便將來有朝一日反噬宗主,李承乾也認了。


    古往今來,從無長盛不衰之王朝,他李家的大唐帝國也不會是例外,與其等到將來中樞沉淪、改朝換代,最起碼還有李家子孫屏藩於外、延續血嗣。


    甚至當中樞腐朽,李家各支大可入主長安,總比被旁人滅了國、屠了族、掘了根來的更好……


    鄭仁泰手裏婆娑著茶杯,滿心讚歎:“古往今來,唯有為了爭奪皇位父子相殘、兄弟鬩牆,做夢都想著將所有威脅皇權之人剪除幹淨,何曾有過這般寬厚仁義之君主?之前是吾等利令智昏,未見識到陛下之真心厚意,差點鑄成大錯,今日方才醒悟,為了這樣的君主即便背負罵名,亦是心甘情願。”


    這番話倒也並非全是恭維。


    普天之下、古往今來,李二陛下都算是一個極其厚道的君王,善待功勳、愛民如子,胸襟廣納四海氣量恢弘如山,但就是這樣一個君王,在玄武門之變以後還要將李建成、李元吉的子嗣誅殺幹淨、斬草除根,唯恐將來變生肘腋、留下禍患。


    與之相比,李承乾顯然更加大度,也更為仁厚。


    身為人臣,誰不想遇上一個這樣的君王呢?


    如今想來,自己被逼得改弦更張、背棄晉王投降李承乾,倒也算得上是陰差陽錯、柳暗花明……


    *****


    涇陽。


    宅邸之內,李大亮坐在書齋靠窗的書案旁,慢悠悠的喝著茶水,耷拉著眼皮,看也不看對麵喋喋不休的令狐修己。


    窗外雨水潺潺,令狐修己的話語卻比煩躁的雨聲更加聒噪,若非這兩年致仕之後修身養性,依照當年的脾氣早已將其驅逐門外……


    令狐修己卻渾然不覺自己有多麽討人厭,上身微微前傾,語氣有些快:“老將軍一生征戰,功勳無數,而今猶自年富力強卻不得不卸甲歸田、遠離中樞,難道當真就甘心如此腐朽為塵土?如今逆賊矯詔、竊據大位,乾坤失措、綱常顛倒,正該是老將軍重新出山、撥亂反正,以償報先帝隆恩的大好時機!”


    頓了頓,見李大亮無動於衷,忙又說道:“老將軍乃大唐立國之勳臣,高祖皇帝屢屢加恩,太宗皇帝也倚為腹心,然則到頭來卻也隻是區區一個縣公之爵,若此番事成,非但可進位國公,更可封建一方、傳諸百世,何其榮耀!”


    如今尉遲恭即將逼近長安,關中局勢已經有所變化,尤其是之前一直隔岸觀火、按兵不動的一眾勳臣大佬,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所以關隴門閥子弟四處出動,試圖勸諫這些人起兵依附晉王,反攻長安,一舉定鼎大局。


    而李大亮這個曾經的右屯衛大將軍、武陽縣公、兵部尚書,自然是說服拉攏之對象。


    況且李大亮出身隴西李氏,乃是隴西李氏族內極為重要的族老之一,隻要能夠說服他,便可以將隴西李氏拉著徹底站在晉王一邊,使得晉王勢力暴增。


    當年高祖皇帝登基禦極,除去自認老子為祖之外,更宣稱自家乃是隴西李氏一脈,若是連隴西李氏都支持晉王、反對李承乾,所造成的聲勢將會徹底動搖李承乾的根基……


    李大亮放下茶杯,抬起眼皮,問了一句:“為何是你前來,而不是令尊呢?”


    令狐修己以為李大亮是不滿自己輩分不夠、分量不足,忙道:“家父年事已高,這兩年大多時候纏綿病榻,偶有病愈之時也忙著著書立說,眼下關中大雨,各處河道水位暴漲、行路艱難,故而命晚輩前來聆聽教誨。”


    “嗬,”


    李大亮冷笑一聲,不再理會令狐修己,對一旁侍立的長子李奉戒擺擺手,道:“送令狐大郎出府。”


    令狐修己頓時急了,急忙說道:“將軍何必如此固執?家父……”


    李大亮不耐煩的擺擺手,斥道:“你瞞著家中長輩行此大事,可曾考慮過若有差池連累闔家老小、族中上下,要如何交待?這件事吾權當沒聽過,你回去問問令尊,若令尊同意你摻和此事,你再過來。”


    令狐修己:“……”


    他爹令狐德棻這兩年醉心於著書立說,已經基本不理會朝中之事,此番關隴門閥投奔晉王門下,動員起來串聯關中各地駐軍、門閥、大佬,令狐德棻不僅不予理會,且嚴令家中子弟不得參與。


    他不甘心於一事無成,更不甘心隨同令狐家的沉寂而遠離朝堂中樞,故而在宇文士及麵前請纓,主動前來說服李大亮,熟料卻被李大亮一眼看破……


    這件事是令狐德棻令他前來,與他自作主張前來,意義完全不同。


    侍立一旁的李奉戒微微躬身,低聲道:“大郎,請。”


    令狐德棻無奈,隻得起身施禮,灰心喪氣的走出門外。


    兩人站在門廳內等候令狐修己隨行的家仆將馬車駛過來,看著麵前被風吹得紛亂的雨絲,令狐修己拉著李奉戒的胳膊,情真意切道:“令尊與家父年紀大了,當年的雄心壯誌都已隨風而去,渾然不知如今朝廷正麵臨大變革。然吾等正值青春,蓬勃奮發,正是吾輩奮起拚搏的好時機,一旦成事,則可複製父輩之榮耀功勳,甚至更勝一籌,賢弟還應多多勸諫令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李奉戒站在門廳裏,風吹雨絲斜斜而入打濕了衣擺,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大郎此言何意?”


    令狐德棻眼角跳了一下,他本是試探著說了一句,孰料這李奉戒居然當真有心思……


    忙拉著李奉戒的手臂,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令尊此乃右屯衛大將軍,整個右屯衛皆是令尊一手創建,上下遍布心腹,即便此後被房俊重新整編,可總不能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換了一個幹淨吧?必然還有令尊的心腹存在!而大郎你便是令尊的繼承人,不僅繼承家業,也會繼承政治遺產,隻要你去右屯衛暗中串聯一番,鼓動令尊那些心腹舉兵起事、攻陷玄武門,則大郎你便是晉王登基禦極之首功!”


    一番話,將李奉戒說得心髒砰砰跳。


    他如今正值壯年,滿腔抱負,意欲鴻圖大展開創一番功業,結果卻不得不隨著父親的致仕而淡出中樞之外,如何能夠甘心?


    李家背後站著的是整個隴西李氏,是名義上的皇族,隻需拿下這從龍之功,自然有整個家族作為後盾,何愁不能青雲之上、彪炳青史、大權在握?


    但他也知道這件事不好辦,遲疑道:“但如今執掌右屯衛的乃是江夏郡王,副將更是房俊狗腿子程務挺,想要竊取右屯衛指揮權,何其難也?”


    令狐德棻自是不會放棄,繼續蠱惑道:“李道宗的職責乃是鎮守玄武門,豈能擅離職守去往右屯衛?程務挺之輩有勇無謀,賢弟隻需潛入右屯衛串聯軍中將領,驟然發難之下定可輕鬆剪除程務挺,而後奪得指揮權猛攻玄武門,李道宗猝不及防之下,咱們可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


    若是事事皆能盡如人意,那麽按照他這番運作,的確成事之可能大增。


    李奉戒聽得心旌搖曳,熱血賁張,仿佛從龍之功頃刻得手,一舉跨越數十年的宦海浮沉直達大唐官階之最高層,如同房俊那般閃耀當世、名垂千古。


    別怪他拿房俊來做比較,畢竟從幾年前開始,房俊便已經被關中各家的家主拿來作為教育自家子弟的範例,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羨慕嫉妒恨的同時,誰不想取而代之?


    如今,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便放在眼前,到底要不要甘冒奇險緊緊攥住?


    看著李奉戒遊移不定的眼神,令狐修己有些失望,也有些瞧不起,幹大事而惜身,這樣的人能有什麽出息?


    心思便淡了下來,這時候家仆已經駕駛馬車來到門前,令狐修己淡然道:“事關重大,賢弟不敢冒險也是對的。可先帝也要明白一個道理,若不是風險極大,又豈能有那等收獲?你若隻是想安安穩穩亦步亦趨的混跡官場,隻當今日這番話白說,告辭。”


    言罷,便抬腳走入風雨,卻被李奉戒一把拽住,他訝然回身,便見到李奉戒整張臉都泛紅,顯然又是激動又是緊張,狠狠咬牙,道:“這件事,我幹了!”


    令狐修己大喜:“既然賢弟已經做下決定,便請稍安勿躁,待我聯絡各方雄豪相繼起事、彼此呼應,便親自與賢弟一道去往右屯衛,策劃兵變、成就大事!”


    當下兩人商議如何聯絡,令狐修己便告辭道:“我還要前往別家,嚐試說服更多人與咱們一道匡扶正義、維係正朔,先行告辭。”


    說著便告辭李奉戒登上馬車,車夫甩了一下馬鞭,拉車的挽馬便打了個象鼻,四蹄邁動緩緩加速,不久便走入夜色風雨之中,蹄聲隱隱,蹤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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