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昆明池清澄如碧,陽光照射在清風拂過的水麵,廣闊的湖麵就好似一塊巨大的綢緞一般微微蕩漾,波光瀲灩。


    北岸原先鑄造局殘垣斷壁早已被清理一空,一座座寬敞的工坊、一架架巨大的水車拔地而起,無以計數的工匠、民夫穿梭其間,這座承載著大唐帝國工業鑄造最高水平的建築正在逐漸恢複往昔的繁榮,甚至尤有甚之。


    房俊坐著馬車來到鑄造局新建的大門外,未等馬車停穩,車廂裏幾個六七歲的孩子們已經從窗戶將腦袋探出去,好奇的大量周圍,低聲議論。


    一個頭很大、白白淨淨的孩童回過身,看著房俊問道:“房叔叔,父親說這裏生產大唐最厲害的武器,是這樣麽?”


    房俊伸出手摸摸他的大頭,笑著頷首道:“是這樣。”


    另外一個濃眉大眼的孩童也湊過來,又問:“聽說火器是房叔叔您發明出來的?”


    房俊含笑點頭。


    最後一個孩子胖胖的,看上去有些憨厚,年級也最小隻有六歲,扯著房俊的衣角,仰著小臉兒亮晶晶的眼眸裏滿是崇拜:“房叔叔真厲害呀!”


    房俊哈哈笑出聲來,這是薛仁貴的兒子薛訥,很難想象方正古板頗有古人之風的薛仁貴,能夠生出這樣一個看似憨厚、實則狡猾伶俐最擅長說好話的兒子……


    其餘兩人,大頭的是蘇定方的獨子蘇慶節,以及裴行儉的次子裴延休,雖然是次子,但裴行儉長子早夭,這個孩子現在便是裴行儉的嫡長子。


    自己麾下的統兵大將,雖然身在四方威震天下,值此局勢緊張的時候,還是冒著風險將各自的兒子送入長安為質……


    李承乾未必需要自己的臣子這般謹慎,但對於臣子來說,這確是一種不可缺少的態度。


    當下局勢複雜,即便是如今臣服在皇權之下的文武大臣們,誰是忠、誰是奸?這不能全指望讓皇帝自己去分辨,難度很大,作為臣子要主動使用一切手段彰顯立場,“送子為質”這種方式很古老,但是很管用。


    新建的鑄造局保密程度較之太極宮也不遑多讓,外圍有一部東宮六率巡邏遊弋,任何試圖靠近的可疑人物都會被立即緝拿,若是沒有正當理由或者被視為可疑,轉手便被投入大獄,將會有無數中酷刑予以招待。


    內裏則是鑄造局自己的保衛隊,兩千人將整個鑄造局圍得水泄不通,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到了門口,更是有三道關卡對進出之人嚴查,身份、職位、所攜帶物品,無一疏漏。


    所以直至此刻,鑄造局到底恢複了往昔幾分產能,外界無人知曉……


    兵部郎中柳奭得了通稟,急忙領著一群鑄造局官員出迎,房俊帶著幾個孩子下車,柳奭便上前見禮。


    房俊笑著擺擺手,道:“不必多禮,今日閑來無事,帶幾個晚輩過來轉轉,透透氣。”


    幾個孩子都規規矩矩的給柳奭施禮。


    柳奭得知了幾個孩子的身份,不敢托大,趕緊還禮,笑著道:“幾位賢侄龍章鳳質、銳氣迫人,果然英雄出少年,將來成就不遜乃父。”


    身為房俊的班底之一,焉能不知蘇定方、薛仁貴、裴行儉這幾位房俊的心腹肱骨?況且這幾位的能力早已朝野鹹知,他日成就不可限量,所以此刻哪怕是麵對幾個小孩子,也不敢疏忽輕視。


    房俊不以為意,抬腳向大門內走去,說道:“都是自家子侄,何須這般客氣?孩子們沒什麽見識,今日帶他們來看看槍炮作坊,將來也好對帝國軍隊更為了解,能夠保家衛國。”


    柳奭笑道:“幼時若能夠對此感興趣,來日也能更為精通,畢竟火器一道無窮無盡,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大唐好兒郎披肝瀝膽、精益求精。”


    兩人說著話兒,步入鑄造局的大門。


    三個孩子則手挽著手跟在後頭,好奇的眼睛簡直不夠用,東瞅瞅、西看看,什麽都覺得新鮮。


    房俊負手走在前,一邊觀察周圍建築,一邊詢問:“現在產能恢複如何?”


    柳奭這輩子早已將自己與鑄造局深度捆綁,明白隻要鑄造局管理得好自然前途無限,所以事必躬親,一切數據都裝在心裏,聞言信手拈來:“每月能生產火槍一千杆、火炮三十門、火藥七千斤、震天雷三百個……還無法達到之前鼎盛時之產量,畢竟當初的工匠有一半因為陣亡、受傷等等原因無法繼續生產,新建的各種作坊、設備也需要調試。不過越國公放心,等到新一批工匠熟練起來,各種設備也調試完畢,產能必然更勝往昔。”


    一場東征之戰、一場關隴兵變,火器都得到大規模應用,所產生的效果也足以震撼天下,能夠把持帝國最大的火藥、火器生產作坊,柳奭相信憑此必然進入皇帝的權力核心。


    一行人來到昆明池泄水渠旁,顯然泄水渠也重新疏浚、拓寬,數十架巨大水車林立水渠兩旁,池水由此泄出推動架設在水中的飛輪推動各種機械,再向下遊奔流而去匯入滈池,繼而形成滈水向北注入渭水。


    巨大的水車引起幾個孩子的驚歎,紛紛上前站在水渠邊,仰望著巨大的水車,瞪大眼睛神色極為震撼。


    房俊正想著給孩子們講講如何不能墨守成規、要跟隨時代發展接受新生事物的道理,留在門外的親兵疾步跑來:“有宮中內侍前來,陛下請二郎入宮議事,十分要緊。”


    房俊不敢耽擱,叮囑柳奭照顧好幾個孩子,等到天黑再派人送回東宮,便跟隨親兵出了大門,見到內侍,仔細聽取皇命之後策馬疾馳,返回長安城,由明德門入城,沿著朱雀大街直入朱雀門,再入承天門,直抵武德殿。


    ……


    偏殿之內,李承乾與李勣、岑文本兩人商議多時,等到房俊緊趕慢趕的抵達,尚未就李道宗一事有所定論。


    房俊坐下,一側有一位秘書郎將記錄的會議紀要遞給他,讓他先熟悉一下目前所議論之事以及皇帝大臣各自意見觀點。


    房俊頷首道謝,看了這個年青的秘書郎一眼,心裏頓時一動,笑著再次頷首,那秘書郎也很是友善的微笑致意,而後不再看房俊,聚精會神的記錄紀要。


    房俊翻看著手中紀要,才知道是李孝恭居然懷疑李道宗有可能附逆作亂、危及宮禁……


    不過他的心神卻一度停留在那個秘書郎身上。


    豆盧欽望,其父代州都督豆盧仁業。豆盧氏的本姓乃是“慕容”,鮮卑皇族,豆盧氏的祖先豆盧長乃“北魏六鎮”之一柔玄鎮的統領,其後家族更是在北魏六鎮之中實力強大,時至今日,仍舊是關隴門閥的中堅之一,隻不過雖然實力強悍,但素來低調,且這些年與長孫無忌頗為不和,矛盾很深。


    關隴門閥在宇文士及率領之下依附於晉王李治,屯兵潼關謀反作亂,身為關隴門閥中堅之一的豆盧家卻將嫡子放在李承乾身邊擔任秘書郎,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政治信號。


    關隴門閥已經在宇文士及的掌控之下瀕臨分裂,距離分崩離析之日不遠了……


    看完手中紀要,李承乾便向他看來,問道:“以你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置?”


    房俊沉思少頃,謹慎道:“畢竟隻是河間郡王有所猜疑而已,若因此大動幹戈,後果實在嚴重。”


    自貞觀以來,李孝恭已經逐漸淡出最高權力階層,若非此前安西都護府遭受外敵入寇危在旦夕,李二陛下不得不啟用李孝恭出陣西域,怕是就要在府邸之中被奢靡生活快樂至死。


    而取代李孝恭的,便是自幼跟在李二陛下身後、對李二陛下言聽計從、忠心耿耿的李道宗。


    宗室之內,李道宗無論地位、權勢、影響、實力等等方麵,都遠超大宗正韓王李元嘉,算是皇帝之下宗室第一人。


    即便在軍中,李道宗的威望與影響也絕對不低。


    這樣一個人,若是以“莫須有”之罪名將之降罪是絕對不行的,甚至就連調任都很難,勢必引發宗室與軍隊的強烈反應,尉遲恭還率領麾下數萬精銳陳兵灞水以東呢,少有疏忽被其攻破灞水防線突進至長安城下,那就是天翻地覆的大禍。


    李勣頷首道:“二郎之言,正是道理,若無確鑿之證據,江夏郡王不能擅動。”


    顯然,他與房俊的意見一致,考量的東西都一樣。


    岑文本緊蹙眉頭:“可如果河間郡王之猜測屬實,難道任由江夏郡王把持玄武門重地,將來驟然起事殺入皇宮?”


    玄武門的戰略地位太過重要,半點風險都不敢冒,一旦李道宗當真依附晉王於玄武門起事,其麾下兵馬頃刻之間便可湧入太極宮,借助地勢之利居高臨下俯衝,宮中禁衛就算再多一倍也抵擋不住。


    還是房俊來之前的局麵,進退維穀、取舍兩難。


    房俊仔細想了想,建議道:“若是派遣一人前去玄武門任職副將,陛下以為可行否?”


    李勣眼睛一亮,看了房俊一眼,對李承乾道:“直接派人監視,此法可行。”


    公然派駐一名副將前往玄武門,這是明白了告訴李道宗:朝廷已經對你有所懷疑,無論你到底怎麽想,都應該收斂一些。


    所以不管李道宗的立場如何,都不可能拒絕這樣一個副將前往玄武門任職,否則謀反之意昭然若揭。


    有這樣一個釘子釘在玄武門,隻要李道宗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能第一時間知曉,及時通知宮內,采取應對。


    這算是一招很高明的陽謀,乃當下局麵之中既直接又能避免衝突的妙棋,年青人不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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