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內,燈火如晝。


    一群文武大臣簇擁著李承乾坐在殿上,外間槍聲如豆、連綿不絕,廝殺聲即便隔著老遠亦能隱隱傳入。


    不少膽子小一些的人如坐針氈……


    李承乾倒是麵色如常,甚至命內侍奉上香茗,連連招呼大臣們飲茶,又端上點心充饑。身為皇帝,叛軍兵臨城下之時身邊還能有這麽多臣子相陪,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都令他感到驕傲、欣悅。


    皇帝高高在上,手操天下萬民生殺大權,故而被稱為“孤家寡人”,可誰又真正願意成為“孤家寡人”呢?


    生死成敗之際,能夠有人陪在身邊榮辱與共、不離不棄,這才能證明他李承乾並不是一個失敗的人……


    很是欣慰。


    李勣覺察到皇帝的心情不錯,卻依然盡職盡責的小聲提醒道:“陛下明鑒,雖然越國公引兵入宮、擊潰叛軍,但李道宗與尉遲恭已經攻陷承天門會師一處,正在展開反攻,戰局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反複,陛下還應做好準備,一旦右屯衛無法抵擋叛軍,則迅速由密道撤走。”


    他打了半輩子仗,深知兵凶戰危、世事無常的道理,很多時候看似距離勝利遲尺之遙局勢卻急轉直下迅速崩潰,生死勝敗之間,不可測度。


    李承乾欣然頷首:“英公放心,朕非是項羽那等剛愎之人,更沒有那等寧死不肯過江東、圖謀東山再起的霸氣,一旦局勢不妙會馬上自密道逃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朕還活著,隻要汝等忠臣依舊忠於國祚,即便退回河西亦能重整旗鼓聯絡天下有誌之士反攻長安。逆賊固然得意一時,遲早亦要敗亡於天道之下,朕心中有數。”


    李勣徹底放心:“勾踐屈身事賊固然令人不屑,然其臥薪嚐膽失誌不渝終反敗為勝洗刷屈辱,更是名垂千古、令人欽佩,陛下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對麵的許敬宗聽到君臣之間的對話,也頗為認同:“都說千古艱難唯一死,事實上有些時候一死了之反而是易事,麵對挫折活下去才是英雄所為。”


    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成為六部之首的禮部尚書,當朝宰輔之一,最終晉位宰輔之首也並非不可能,那可是人臣之極致、人生之巔峰,就算李承乾率軍撤出長安遁往河西割據而立,他依然是高官得坐、大權在握。


    可萬一李承乾心性孱弱受不了長安淪陷、正統丟失的打擊,崩潰之下幹脆一杯毒酒一死了之,那可如何是好?


    一旦晉王登上大位,他這個被李承乾“火線提拔”的重要官僚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動輒便是發配三千裏……


    三千裏啊,那得是多遠?


    東至高句麗,北至瀚海,西至輪台城,南至瓊州……呃,若是瓊州倒還好一點,畢竟現在大唐水師縱橫大洋,早已在瓊州建設了軍港,整個瓊州幾乎都是水師的天下,以他跟房俊的關係,在那裏倒也逍遙自在。


    ……


    李君羨一身甲胃、快步走入大殿:“啟稟殿下,越國公殿外覲見!”


    自李道宗率軍反叛入宮之時起,他便率領麾下“百騎司”的精銳與宮中禁衛一道抵禦叛軍,血戰連連、廝殺不休,其間隻休息過很短時間,早已精疲力竭。


    現在右屯衛殺入宮中擊潰圍攻武德殿的叛軍,才讓他以及其麾下疲憊至極的兵卒稍事休息……


    殿上群臣倏然一靜。


    李承乾道:“宣!”


    李君羨:“諾!”


    施禮之後退出。


    李承乾則出乎所有人預料長身而起,自主位後走出迎向殿門:“諸位愛卿,與朕一道迎接越國公吧!”


    文物群臣顧不得心中震驚,趕緊紛紛起身,簇擁在李承乾身後,迎向自殿門外昂首闊步走進來的房俊……


    房俊一身暗黑的山文甲,襯得修長的軀體顯得敦厚健碩,行走之間龍行虎步氣勢十足,濃眉如刀目若朗星,唇上短髭愈發凸顯出幾分英武厚重,入殿之後麵對李承乾以及一眾大臣的迎接略感吃驚,不過麵上訝然之色一閃即逝。


    倒得李承乾五步之外,單膝跪地:“臣房俊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李承乾邁步上前,伸出兩手握住房俊肩膀,微微用力將其扶起,臉上一片欣慰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聞言關切道:“愛卿臨危不亂潛出玄武門接收右屯衛,接連挫敗柴哲威、殷秦州等逆賊,又攻陷玄武門前來救駕,可謂功在社稷、勳重如山,何罪之有?隻是這連番大戰凶險至極,愛卿可曾負有傷創?”


    一句話,奠定了房俊此次兵變之中的首功地位。


    殿上眾臣心中百味雜陳,若說不嫉妒顯然不可能,有這樣一樁功勞在身,無論是誰將來都妥妥的坐穩宰輔之首的位置,可人家房俊的確實打實的力挽狂瀾,得到陛下如此推崇亦是理所應當。


    隻不過眾人看著被陛下親手攙扶、與陛下四目相對君臣相得的房俊,羨慕嫉妒之外,更是感慨萬千。


    那一身厚重的甲胃撐起了擎天之功,也鋪平了房俊一人之下的蓋世功勳,往昔那個被戲稱為“長安四害”之一的紈絝子弟,在所有人的矚目之下完成蛻變,一步一步走到今時今日。


    都知道“浪子回頭金不換”,可如同房俊這般前後差異之巨大,依舊是世所罕見……


    眾人心潮起伏之中,李承乾拉著房俊的手回到主位,想要讓房俊坐在他身邊,這是功臣應有的待遇。


    但房俊一臉驚惶之色,推辭不就。


    他如今功勳赫赫,已經不知道招惹多少嫉妒,若是再不知收斂,難免滿朝皆敵……人心總是這樣的,“仇富”之人古今有之,沒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能免則免。


    見房俊堅持不肯在自己身邊就坐,李承乾也為難了,距離他最近的是李勣與許敬宗,劉自身體不適在偏殿內歇息沒來,總不能在李勣身邊再加一個座位吧?


    即便房俊如今地位、權勢、功勳皆乃朝中翹楚,但距離“朝中第一人”的李勣依舊有不小的差距,然若是讓房俊居於原本的位置又有些不配房俊如今的功勳……


    “陛下,微臣以許久不見越國公,還請在微臣這邊添置一個座位,讓微臣好生與越國公親近親近。”


    許敬宗一張胖臉笑起來圓潤可親,絲毫不見其腹內陰險,能夠以“秦王府十八學士”微末之位最終達成宰輔之首的成就,最起碼親和力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人不可貌相。


    李承乾瞅了一眼解決了尷尬局麵的許敬宗,笑嗬嗬道:“也好,難得你們身為同僚這般交情深厚,甚好,甚好。”


    同衙為官固然應當彼此熟悉親密,但也正因如此,往往相互之間因為利益而滋生齷蹉,麵上嘻嘻哈哈你好我好,背地裏恨不能用刀子捅死你……


    似許敬宗這般在大臣們麵前緩解房俊的尷尬,顯得彼此親密無間,的確少見。


    許敬宗老臉胖臉笑得好似一朵菊花,心裏更是欣喜,陛下這兩個“甚好”擺明了讚揚他的知情識趣。


    至於將房俊的位置置於自己之上……那還算是個事兒?


    書院同僚那麽多日子,他早已看出房俊此子心狠手辣、詭計多端,若非他見勢不妙乖乖投靠到房俊這邊,這會兒還不知被如何迫害呢,瞧瞧素來跟房俊作對的褚遂良那廝,不僅在書院混不下去,且鬧得顏麵盡失、裏外不是人……


    眾人落座,李承乾讓內侍給房俊奉上香茶、糕點,待房俊喝了一口茶水,這才問道:“外間情形到底如何?”


    房俊放下茶杯,目光在殿內眾臣一張張關切的臉上掃過,還未說話,便見到剛剛走出去的李君羨快步而回,來到李承乾麵前稟報道:“啟稟陛下,剛剛有斥候自承天門外傳回消息,山東私軍在明德門外被擊潰,十萬叛軍徹底崩潰,大部分在城外四散奔逃,被劉仁軌將軍率領水師兵卒驅散、俘獲,另有一部分則隨同崔信自明德門入城,因潰兵士氣渙散、軍心崩潰,入城之後組織失靈、無法約束,遂衝入天街附近各處裏坊之內,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導致半個長安城陷入兵災之中……”


    “什麽?”


    “豈有此理!”


    “晉王瘋了不成?”


    “長安乃帝都所在,社稷之本,焉能縱兵為禍、塗炭生靈!”


    “逆賊喪盡天良,天地不容!”


    殿上群臣又驚又怒,紛紛斥罵出聲,大殿之上一片喧囂。


    此次晉王起兵,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都隻不過是一場兵變而已,爭皇位、奪正朔,而不是滅國之戰。雙方必須將戰爭控製在一定範圍之內,不能肆無忌憚的為所欲為,否則縱使兵變勝利,又如何得到朝野上下的支持坐穩皇位?


    故而朝中大臣除去切身利益之外,對於終究是誰獲勝並不感到排斥,反正都是太宗皇帝的兒子,誰上誰下又有什麽關係呢?


    但晉王縱兵禍亂長安、荼毒帝京,卻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這已經碰觸到了所有人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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