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忠回到府邸,妻子定襄縣主正坐在堂上,見其入內,忙領著侍女上前服侍他脫下大氅,又用溫水洗漱一番,奉上熱茶,夫妻兩人這才入座。


    喝了口茶水,阿史那忠籲出一口冷氣,渾身都暖融融起來,抱怨道:“這寒冬臘月的,忙完了城外的莊園本以為趕緊回府與縣主共度佳節,結果卻在坊門外好一通糾纏,房二雖然不在水師任職,但他一手操練出來的那些個驕兵悍將當真不是易與之輩……”


    遂將坊門外的遭遇說了。


    定襄縣主年過三旬,但繼承了其母韋貴妃的美貌,麵若桃花、肌膚勝雪,且身姿窈窕、嫵媚動人,穿著一身錦緞宮裙,愈發顯得豔若桃李、光彩照人。


    隻不過此刻聽聞丈夫的抱怨,神色便有些惶然,猶豫了一下,抿著櫻唇,為難道:“城內都在傳揚魏王抵達當日曾遭遇刺殺,雖不知之後為何沒什麽風聲傳出,但擔驚受怕是必然的,護衛的人多一些、謹慎一些也是應當……魏王也好,房二也罷,都是囂張跋扈的性子,且這兩人一個是宗室親王、一個是陛下寵臣,郎君固然吃了虧,受了委屈……但還是不要追上門去了吧。”


    阿史那忠正喝著茶水,聞言一愣,旋即見到妻子為難又有些惶然的神色,頓時醒悟,忙笑道:“縣主想什麽呢?我又不是那些好勇鬥狠、趾高氣揚的少年心性,豈會因為這麽一點小事便登門爭個短長?之所以要與你一道前去送禮,也不過是因為魏王與咱們做了鄰居,總不好視而不見缺了禮數,不管怎麽說,都算是親戚。”


    當然,這個“親戚”是有很大水分的。


    定襄縣主乃是韋貴妃之女,貞觀四年由太宗皇帝指婚下嫁阿史那忠,不過她並非太宗皇帝親生之女,而是韋貴妃與前夫所生,生父去世之後,韋貴妃嫁給太宗皇帝,將定襄縣主也一同帶在身邊。


    太宗皇帝胸懷四海、雄才偉略,自然不會可待這樣一個繼女,雖然指婚下嫁了一個突厥蠻胡,但阿史那忠其祖父始畢可汗、伯父啟民可汗,真正的突厥王族,並不委屈。


    不過定襄縣主自己卻時常因為非是太宗皇帝親生女而有所自卑,與一眾太宗皇帝的子女往來不多,現在唯恐阿史那忠登門去尋魏王麻煩,也正是因此。


    況且,韋貴妃與太宗皇帝的女兒臨川公主下嫁周道務,這兩位也是定襄縣主的妹妹、妹婿,與房俊的關係極為惡劣,而水師則素來被視為房俊的班底人馬。


    萬一雙方發生矛盾衝突,她在中間著實難做……


    定襄縣主鬆了口氣,拉住阿史那忠的手,雙眸光彩流轉,滿滿的愛意隱藏不住的流溢而出:“是我不好,連累郎君承受如此委屈,郎君原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鷹,卻不得不折翼困頓在這城闕房舍之間,壯誌難酬、低聲下氣。”


    “嗬嗬,縣主豈能這麽說?”


    阿史那忠失笑,“這話若是傳出去,難保不會被扣上一個‘心懷故國’‘怨懟不滿’的罪名,若太宗皇帝還在倒也罷了,念及我追隨其後南征北戰的功勞隻會置之一笑,可若是攤上一個心胸狹隘、猜忌多疑的皇帝,怕是麻煩大了。”


    “啊?”定襄縣主花容失色:“我並非那個意思,隻是心疼郎君因我之故不得不處處低人一頭……”


    “別傻了,誰會笑話你?無論如何你都是太宗皇帝冊封的縣主,旁人隻有羨慕,絕無嘲笑。”


    阿史那忠反手握住妻子柔軟的手掌,笑著寬慰:“我阿史那忠堂堂七尺丈夫、滿腔血勇,豈能夫憑妻貴?我娶你並非因你是縣主,隻是因為我要娶你。”


    相貌粗豪的胡族健兒,不僅懂得躍馬揚刀、衝鋒陷陣,說起貼心話兒,也是拿手得很……


    定襄縣主被哄得笑靨如花,憂愁盡去。


    ……


    李泰天不亮就起來洗漱更衣,然後坐在堂上接受洛陽官員的覲見、恭賀,說著毫無意趣的車軲轆話,強打精神捱到巳時再也捱不下去,遂吩咐親隨閉門謝客,無論何人隻需將禮物收下即可,一概不見。


    好不容易清靜下來,喝了口茶水,長長吐出一口氣。


    在長安城內之時還好,即便是“天下第一親王”也不過是讓人高看一眼,並未有太過分的舉動,可是到了這洛陽城,立馬地位抬升、身價百倍,任誰都想跟他親近親近,不惜送上重禮也隻是為了在他眼前露一下臉……


    應付起來著實耗費心神。


    然而未等他清閑多久,便有親隨前來稟報,薛國公阿史那忠攜定襄縣主前來拜會……


    李泰無語,歎氣道:“宣見吧。”


    無論是身為突厥王族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的“薛國公”阿史那忠,亦或是韋貴妃嫁給太宗皇帝之時帶來的定襄縣主這個“繼妹”,都與旁人不同,不能不見。


    未幾,阿史那忠夫婦進入正堂,李泰起身相迎,雙方敘禮完畢,各自落座。


    阿史那忠笑道:“前兩日聽聞殿下前來洛陽履任,不過恰好微臣在城外處置一些事情,未能第一時間前來為殿下接風洗塵,心中著實忐忑不安,今日正好上元佳節,將莊子裏一些山珍野味送來給殿下打打牙祭,還望莫要嫌棄。”


    “薛國公這說的哪裏話?本王誠惶誠恐啊……論公,你是跟隨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功臣,論私,咱倆分屬郎舅、倫理至親,平日相處隨意一些就好,何不在乎那些虛禮?”


    李泰笑著回應,又對定襄縣主道:“我來到洛陽幾日,聽聞你幾乎閉門不出,整日裏就在府中待著?這樣不好,雖然知你不喜交際,但也應該時不時的出來走動走動,總是悶在府裏未免心情鬱結、情緒低落,四處走一走、找人說說話,一定會好一些。”


    定襄縣主趕緊頷首應下:“多謝兄長關懷,小妹往後一定遵從。”


    李泰無奈苦笑,看著這張酷肖其母韋貴妃、其姨韋尼子的美豔臉龐,語氣很是親近:“不過是提個建議而已,兄妹之間隨便說說話,不必這般拘謹。”


    轉頭看向阿史那忠:“妹夫常年居住洛陽,對本地風土人情定是如數家珍,為兄此番前來,背負陛下殷望,實感責任重大,若有所需,還望妹夫鼎力相助才行。”


    麵對李泰毫無轉圜的拉攏,阿史那忠卻為難道:“微臣隻是一個武將,麾下部隊皆在塞外,在這洛陽城內與一眾文官著實格格不入,況且文武殊途,實在不知有什麽能夠為殿下效力的地方。不過隻要殿下有命令頒布,微臣定然不遺餘力、奉行不悖。”


    為你效勞也不是不行,但不可能毫無保留,畢竟我並不是孤家寡人,還有很多族人在塞外等著我庇佑呢,所以我是否為你效勞得分情況……


    李泰自然不會奢望空口白牙一番話就能讓阿史那忠納頭就拜,今日透露一些意願,試探一下阿史那忠的立場,如此足矣。


    畢竟相比於整個洛陽的官場,阿史那忠這樣一個地位顯赫、身份尊貴之人定然格格不入,隻要自己舍得利益,將其拉攏過來並不難,有這樣一個人幫襯著,也不會顯得自己勢單力孤。


    “這話見外了不是?你我都是一家人,隻要你支持我,我又豈會虧待你?別的不說,若是阿史那家有意海貿,我明日便將水師副將給你找來,定然保證你順利出海、滿載而歸。”


    利益不是用嘴說說而已,固然不可能什麽都不幹就雙手奉上,但也要讓對方摸得著、看得見。


    “哎呀,天下誰人不知殿下與房俊交往甚厚?海貿之利車載鬥量,誰不眼紅呢,隻不過阿史那家的根基都在草原上,對海外鞭長莫及,若是能借助殿下之力達成此事,阿史那全族都感念殿下厚恩……如此,就仰仗殿下了。”


    你這個條件我應下了,隻要給我足夠的利益,我就站在你一邊。


    李泰大笑:“隻要你有意,這件事便是確鑿無疑,我在房俊那邊還是有些顏麵的,定然促成此事……今日佳節,妹妹、妹婿登門,咱們不聊那些俗事,我馬上讓人備下酒宴,咱們共謀一醉、不醉不歸。”


    好處就放在這裏,想不想吃、能不能吃,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天底下何曾有過不勞而獲之事?


    “如此,就叨擾殿下了,隻不過微臣雖然對殿下尊重敬仰,但論及酒量,卻是絕對不肯服輸的。”


    阿史那忠捋須大笑。


    言談之間,確定了彼此的合作框架,李泰固然希望借助阿史那忠的力量在洛陽城內打開一個更好的局麵,阿史那忠又何嚐不想順著李泰這個梯子重新進入帝國權力中樞?


    雙方算得上是一拍即合,當然具體合作到什麽樣的程度,還需在後續各種實踐當中慢慢磨合……但大體上肯定是各取所需、相見甚歡。


    門外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親隨自門口快步而入,甚至未來得及請示:“啟稟殿下,自長安有車隊前來,負責押車的是越國公麾下親信,說是越國公為支持殿下在洛陽的重任而籌集的捐款。”


    捐款?


    李泰與阿史那忠、定襄縣主同時感到驚奇,李泰問道:“多少錢?”


    那親隨下意識的咽了一口唾沫,略顯激動:“八……八十萬貫!”


    阿史那忠雙眼頓時錚亮,八十萬貫?!娘咧,這得是多少錢?他也對長安宗室到處籌錢賠償房俊一事有所耳聞,卻未想到房俊居然將如此巨額的錢帛“捐贈”給魏王,魏王與房俊之間的關係果然非同小可,豈止是魏王口中“有些顏麵”那麽簡單?


    如此巨額之錢帛,定能襄助魏王辦事順風順水,若是能夠從中分潤一些……


    然而李泰的表現卻讓阿史那忠夫婦震驚,這位殿下非但沒有半分喜悅之色,反而跳著腳破口大罵:“娘咧!房二這個混賬東西,果然是他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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