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論欽陵與勃論讚刃在那錄驛整頓兵馬停當,悉多於率領兩千兵卒抵達。悉多於乃祿東讚四子,身體肥碩、高大威猛,雖然不如幾位兄弟那樣名聲遠揚,但因其性格沉穩頗受祿東讚喜愛,每遇戰事,諸如後勤、殿後、守城這樣的


    任務多交付於悉多於,從不令人失望。五千精銳陳兵鄂拉山口,論欽陵與勃論讚刃策騎揚鞭整裝待發,悉多於站在地上兩手反別挽著兩匹馬的韁繩,肥碩的臉上滿是汗水也顧不得擦拭,目光中全是擔憂:“二兄素來多智,弟弟不敢指手畫腳,隻叮囑你若事不可為以保全為要,萬萬不可孤注一擲置身於絕地!五弟勇猛無儔、破軍斬將如同等閑,隻不過當知


    兵凶戰危、刀箭無眼,一切要聽從二兄命令切不可徒逞英雄!”


    論欽陵拍拍他肩膀,笑著道:“我心裏有數,隻要你守好鄂拉山口使我無後顧之憂,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二兄放心,我就是死在這,也用屍體堵死山口,等著你們回來!”勃論讚刃則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口口聲聲要我們保全自己,為何你自己偏要開口便生生死死?別的也就罷了快快少吃些肉吧,走幾步路就喘氣冒汗,肥


    得不成樣子!”悉多於被弟弟懟了也不氣惱,憨笑道:“為兄既不好女色,也不喜歡帶兵打仗,唯獨好口腹之欲若是連這點喜好都要舍棄,縱然長命百歲亦要落落寡歡,生亦


    何歡?”


    “休要多言,出發!”


    “出發!”


    “嗚嗚嗚——”號角聲響徹天際,自山穀之中回響而出愈發沉悶蒼涼,五千精騎一頭鑽進鄂拉山口,橫穿山脊疾馳而去。


    悉多於看著馬蹄揚起的一片煙塵,憂心忡忡的返回那錄驛,指揮兵卒不斷加固圍牆、大門等等防禦設施,又繞著圍牆挖掘一條壕溝,用來抵禦騎兵衝鋒。鄂拉山口幾乎等同於噶爾部落的“生死線”,既是論欽陵、勃論讚刃的退路,也是當下兵力空虛的噶爾部落最後防線,一旦鄂拉山口失陷,不僅論欽陵、勃論


    讚刃成為孤軍隻等著被剿殺至死,伏俟城也無險可守,隻等著吐蕃大軍穿越大非川一鼓而下。


    所以父親才將派遣他鎮守此地,這既是信任,更是壓力。悉多於深知自己智謀不如大兄、二兄,勇猛不如三兄、五弟,唯一的長處便是“擅守”,無論如何也要死死釘在鄂拉山口、守住那錄驛,給父兄們的鴻圖偉業


    添一份助力。


    ……論欽陵、勃論讚刃兄弟率領五千精騎穿越鄂拉山口,順勢俯衝而下直抵之前被攻陷的暖泉驛,此處已經有趕來增援的千餘吐蕃兵卒正在修繕圍牆,聽聞斥候


    來報論欽陵卷土重來,嚇得毫無戀戰之心一哄而散,帶著驛站中的糧秣向南邊烈謨海的方向潰逃。


    論欽陵兵不血刃收複暖泉驛,不作停留,追著潰兵的尾巴兵鋒直抵烈謨海。烈謨海位於暖泉驛之南約八十裏處,名為“海”,實則兩座山脈之餘脈夾持之中一座地質坳陷處形成的大湖,數條水脈自山巔匯聚流淌注入其中,水麵浩蕩水


    鳥成群,隻在一側山與湖之間有曲折道路穿過,吐蕃與烈謨海之北修建驛站兼有防禦之功能,扼守道路。


    此乃唐蕃道必經之處,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此時的烈謨海驛站匯集了不下萬人,主將是蘇毗國主蘇毗末羯的兄長蘇毗羊雄,因蘇毗國“以女為國主”,故而他這個上一任國主的嫡長子不得不蟄伏於妹妹


    蘇毗末羯之下,甚至因為蘇毗末羯的猜忌不得率領自己部下來到烈謨海駐紮,徹底遠離蘇毗政權之核心。一日前他派人前往暖泉驛將其收複,本打算駐紮兵馬予以防禦,結果論欽陵大軍一至、便即不戰而逃棄城而去,氣惱的蘇毗羊雄用鞭子狠狠將幾個頭領抽了


    一頓,便接到鬆讚幹布的軍令——全力抵抗論欽陵的入侵,為後續之援兵爭取時間,若事不可為則當以保全實力為要,可攜帶城中糧秣退至花石峽,固守待援。蘇毗羊雄長長出了一口氣,噶爾部落忽然在大唐支持之下起兵南進連續攻克那錄驛、暖泉驛,致使吐蕃北部大非嶺、鄂拉山兩道防線先後失陷,論欽陵長驅


    直入兵鋒正盛,正自惶惶不安不願堅守烈謨海與論欽陵正麵交戰,正好接到鬆讚幹布的軍令簡直如聆仙樂。


    他在蘇毗國不受待見、遭受猜忌,隻能依靠不多的部署駐紮烈謨海以盤剝過往商旅稅金為生,若是因為死守烈謨海導致部下損失慘重,自己往後何以立足?還是讚普有人情味,知道我過日子不容易所以並未強製命令死守,相比之下自己那個妹妹蘇毗末羯就過分多了,不僅苛虐兄妹更盤剝國人,弄得怨聲載道、


    群情洶洶,自己何如脫離蘇毗國投靠讚普,為讚普效力?


    或許有朝一日立下大功,能得到讚普之支持返回國內廢黜那個妹妹登上國主之位也說不定。


    該死的蘇毗國傳統也不知從哪一輩傳下來的,居然隻有女人才能成為國主,天下之大、何曾有此傳統?


    簡直荒謬!左右將領沒一個戀戰的,論欽陵在吐蕃算得上是青年一代第一人,智勇雙全謀略出眾,如今更是連續攻克那錄驛、文泉驛,兵鋒所指所向披靡,誰瘋了擋在


    他麵前?


    “將軍,既然讚普已經有令,那咱們現在就撤吧!”


    “論欽陵很厲害啊,他那個弟弟更是一柄釘頭錘陣斬勒布傑,擋不住啊!”蘇毗羊雄抬手將亂哄哄的言論壓製,沉聲道:“諸位,咱們在蘇毗國便不受待見,如今讚普這般體諒我們準許咱們不必死戰可隨時後撤,但假若咱們當真未等


    接戰便撤退將烈謨海拱手相讓,你們說讚普會如何看待我們?”


    有人不解:“那有什麽好看待的?是讚普親自頒布軍令,又不是我們違背軍令棄城而逃!”


    也有人說:“讚普讓咱們以保全為要這明顯是要重用將軍啊,若望風而遁恐有損將軍在讚普心中的分量。”


    “是讚普讓我們撤,怎能反過來還影響將軍的分量呢?”


    “讚普讓咱們撤那是體諒咱們,可憐咱們,可若是當真連一戰的勇氣都沒有,讚普又憑什麽重用將軍?沒人會重用一個懦夫!”


    蘇毗羊雄道:“正是這個道理!”他大手一揮,沉聲道:“傳我軍令,全軍列陣禦敵、守護驛站!咱們縱然要撤也要給讚普帶去一份功績,論欽陵想要穿過烈謨海就讓他扒下一層皮!隻要狙擊


    論欽陵,耽擱他前進的腳步將他重創於烈謨海,拿到一份功績之後再有序撤離!”身為鎮守烈謨海的將領,不管誰下的命令隻要不戰而退就是巨大的恥辱,到時候就算讚普想要重用他也抵不住旁人的冷嘲熱諷,“敗軍之將”哪有什麽受重用


    的資格?


    相反,既然有了準許撤退的命令,那麽憑借優勢兵力鎮守烈謨海,給予論欽陵迎頭一擊之後再從容撤退,那麵子上就好看多了。


    論欽陵雖然厲害,對上他自己心裏也打怵,可僅隻是阻擊一下、憑借地利、兵力之優勢延緩對方一下難道都做不到嗎?那些沒想明白的也都有所領悟,紛紛點頭,當即興致勃勃的集結部隊列陣禦敵,在蘇毗國他們不受待見,可現在馬上就要成為讚普直屬之部隊,地位驟然提


    升,往後整個吐蕃誰還敢瞧不起他們?


    而現在他們就要阻擊論欽陵,展示戰鬥力、延緩論欽陵前進步伐之後再從容撤退。


    烈謨海畔的道路狹窄平坦,地麵是反堿的泥土被多年來反複踐踏之後硬如鐵石,一側高山、一側大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萬餘人在狹窄的道路上排列陣勢,前排兵卒半跪於地、手持大盾,每一排盾手身後是長矛兵,典型的唐軍用來阻截吐蕃騎兵的陣列,現在被吐蕃學了過來。再之後是弓手,雖然吐蕃沒有強弩、製弓工藝也不行,甚至箭簇大多是青銅所製,但噶爾部落的騎兵同樣隻穿著輕甲防禦力極差,頗有“矛不行但盾也不行”


    的完美邏輯。


    風從大湖上吹來,戰旗獵獵作響,沒多久便見到遠處騎兵奔騰之時掀起的塵土以及轟鳴的蹄聲。


    噶爾部落的騎兵由遠及近,最先一排黑色的影子迅疾而來,鋪滿狹窄的道路使得衝鋒之勢愈發有一種排山倒海、山洪迸發的無敵威勢。待到對方即將進入一箭之地,蘇毗羊雄高舉起的手臂猛地落下,千餘張長弓齊其施射,弓弦震動箭矢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正好落入衝鋒而來的敵騎


    陣中。


    蘇毗羊雄眼睜睜看著箭矢落在敵騎身上,卻未能阻擋敵騎片刻,敵騎風馳電掣一般便穿越了陣前這一箭之地,倏忽間抵達陣前。


    等到看清楚敵騎的那一瞬間,蘇毗羊雄以及諸多將領齊齊倒吸一口涼氣,目眥欲裂。“具裝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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