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一向覺得自己是個有見識的,非是那些整日裏要麽混跡在脂粉堆裏倚紅偎綠、要麽領著惡奴鬥雞走狗的世家子弟可比。他見過遭受天災衣不遮體的難民,見過戰場上下來一身浴血身軀殘破的兵卒,但是眼前這幾個形銷骨立已然快要不成人形的“人”,卻令他瞳孔收縮,感到恐懼。


    那簡直就要比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吊在一處通風的風口,漸漸被侵蝕掉了一身血肉,隻留下一句包裹這骨架的皮囊……


    他無法想象,這些駕駛這戰艦遨遊大洋的兵卒們,究竟曾經遭遇過怎樣的折磨苦難。


    而他身邊的房俊,卻已經渾身發顫……


    等到兩艘船的船舷剛剛靠近,未等兵卒們搭好跳板,房俊已然退後兩步,然後起跑助跳,踩在船舷上猛地一躍而起,生生越過大概六七尺的距離,直接跳到了對麵的船上。


    不僅裴行儉以及兵卒們吃了一驚,就連對麵船上幾個形銷骨立的老卒,亦是嚇得身子顫了顫,然後顫巍巍的單膝跪地,施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沙啞著嗓子道:“末將田運來,參見侯爺!”


    房俊趕緊上前,親手將幾人扶起,而後,將田運來緊緊的擁抱住,激動道:“此次出海,辛苦了……”


    他自然知道橫渡大洋所要麵對的艱難險阻,無論是否抵達美洲,是否拿回亟需的植物,單單隻是能夠生生帶著這支殘破的船隊返回大唐,就足以於其最高等級的榮譽!


    田運來咧開嘴巴,笑了起來。


    隻是那一口殘破不堪的牙齒,以及幾乎完全潰爛的牙齦,卻顯得無比猙獰恐怖……


    他輕輕推開房俊,而後,再一次單膝跪地,啜泣道:“末將奉侯爺之名出海探險,探索大洋盡頭的陸地。出海之時,艦船二十二艘,兵卒、水手、郎中、廚子等等船員八百四十八人……而今,末將率領船隊歸來,僅餘下殘破之艦船六艘,生還的船員一百零三人,且盡皆傷殘嚴重……”


    房俊亦是動容,安慰道:“汝何必自責?爾等此舉,乃是有史以來,開天辟地之頭一遭,注定要銘記於青史之上,以供後人世世代代瞻仰敬服!大海遼闊風波險惡,不是唯有一顆堅定的心,便可以去征服的,那不僅需要更好的艦船、更好的技術,更需要上蒼庇佑的運氣!是某異想天開了……”


    他唏噓不已。


    當初這個田運來不過是一個區區的海盜,隻因其有遠洋之誌向,又有精湛的航海技術,自己便心血來潮,於其一支船隊,命其橫渡大洋,探索美洲,去尋找那高產的糧食作物。


    現在想想,自己當初的想法簡直匪夷所思……


    別人不知,他又豈能不知茫茫太平洋,到底有多麽廣袤遼闊?


    大海之上風起浪湧,台風、海嘯、疫病……幾乎每一個意外,都能夠輕易使得這一支原始的船隊舟覆人亡,連朵浪花都濺不起來。後世歐洲人之所以能夠完成全球航行、探索新大陸的偉業,不僅僅是有了更先進的技術,更多的則是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後繼、用生命所換取的航海經驗。


    而他讓田運來探索美洲的命令,簡直與殺人無異……


    然而,就在他出言寬慰,並且良心愧疚的表達出歉意之後,田運來卻猛地抬起頭,他的形容憔悴幾無人形,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然後,隻聽他一字字說道:“……然而,縱然損失慘重,末將卻不能向侯爺請罪,因為……末將,幸不辱命!”


    轟!!


    房俊隻覺得青天一道炸雷在自己的耳畔響起,震得他腦子暈暈乎乎,下意識道:“你你你……你說什麽?”


    田運來再一次咧開他牙齦潰爛沒有幾顆完好牙齒的嘴巴,黝黑枯瘦的臉上洋溢著無與倫比的驕傲與自豪!


    “侯爺命小的橫渡大洋,並且親手贈予一副前所未見之海圖,末將便是憑借這幅海圖,摸索著季風的風向、洋流的湧動,找到了那一片廣袤的大陸,而且,末將率領兵卒在那片陸地上與當地的土著多次作戰,損失慘重之後,終於將侯爺囑咐末將尋找的植物悉數找到……末將!幸不辱命!”


    他身邊幾位兵卒,亦是盡皆直起腰杆,用盡渾身力氣,大呼道:“吾等,幸不辱命!”


    ……


    房俊捂著額頭,腦子裏嗡嗡作響。


    幸不辱命?


    他們真的抵達了美洲?


    他所叮囑尋找的植物……找到了?


    “那些……那些植物,在哪裏?”


    房俊不僅嗓子打顫,他渾身都在打顫!


    他不敢想象他們當真完成了任務,將自己需要的植物給帶了回來!萬一……他們認錯了,帶錯了,可怎麽辦?


    到了美洲,卻因為認錯了植物,沒有帶回玉米、地瓜,反而帶回了一把向日葵的種子……房俊覺得自己可能會哭死。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會有多大,這一刻他就好像是等著開啟人生豪賭之結果的一個賭徒,心中患得患失,緊張得差點動脈梗塞!


    “侯爺,請隨小的來!”


    田運來顫巍巍的起身,向著船艙走去,由於長期飄在海上,缺乏必要的營養補充,整個身子已然接近油盡燈枯,虛弱得似乎能夠隨風而倒,房俊趕緊上前攙扶。


    裴行儉見到房俊進入船艙,隨即命令兩船相靠,自己亦登上對麵的船,命兵卒嚴守在甲板上,自己追著房俊進了艙室。


    一股腐臭氣味瞬間衝入鼻腔……


    諾大的船艙被分隔成一間一間的艙室,幾十名兵卒虛弱得在艙室之內東倒西歪,掙紮著站起,意欲給房俊施禮,卻被房俊喝了一聲給予製止,揚言此刻非是見禮之時,都是帝國的勇士,必須好生修養,往後定然有潑天的富貴等著大夥兒享用,若是因為虛禮弄得沒了命,豈不虧死?


    這些兵卒曆經無數波劫,早已油盡燈枯,回家的欲望支撐著他們的意誌,使得他們能夠咬著牙挺著最後一口氣回到大唐,此刻聽聞房俊之言,一個個盡皆寬下心來……


    而在這條船最底層的船艙內,房俊發現了一堆堆擺放整齊的麻袋,他亟不可待的上前,打開一條麻袋,伸手進去,抓出一把黃澄澄的種子……


    隻是一瞬間,房俊眼淚便下來了。


    玉米!


    這特娘的就是他曾經覺得難以下咽、卻養活了無數人的玉米啊!


    將手裏的玉米塞回去,小心翼翼的封好口子,又打開一旁的另一個麻袋,伸手一抓,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落入手中,拿出來一看,是土豆……


    在田運來的指揮之下,房俊一個一個麻袋的打開,然後,一股狂喜在心中不斷升騰!


    地瓜,南瓜,辣椒,番茄,花生……這特娘的一條船,承載了超越時光的成就!他將美洲大陸上那些個高產的糧食作物做種子盡皆待到了這個時代人口密度最大的大唐,這意味著,將會有億萬的人民因此而能夠填飽肚子,即便是饑荒執之年亦能夠活下去,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最終,傲視整個地球!


    房俊已經瘋了,他覺得每一條血管都在賁張,每一根筋絡都在跳動,什麽傳唱千載之詩詞,什麽光華璀璨的玻璃,統統及不上這一船承載了整個中華民族永遠興旺的種子!


    因為他的出現,因為他的領導,使得這些糧食提前一千年出現在華夏大地,往後,更會因為他腦袋裏的農業知識,使得這些高產的糧食作物能夠比曆史上流入中國之後采用更科學的方式予以栽種、推廣、普及……


    或許,冥冥之中,有一個神秘的力量將他放在這個年代,以此來彌補原本的曆史對於這麽一個寬厚仁愛、辛勤謙遜之民族所遭受的無邊苦痛?


    老天,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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