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回頭,目光深邃,看了一眼房玄齡。


    作為他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不僅有著出眾的才能、智慧,對於他這個皇帝的性格秉性、行事作風更是無比熟悉,早已洞悉了他深藏心底的意圖。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隻是淡淡道:“說說看,為什麽不合適?”


    房玄齡道:“荊王殿下誌大才疏,不能勝任軍機大臣之位,此乃其一。朝廷掄才,自應能者上、庸者下,公平通透吏治清明,此乃其二。荊王乃是皇室之中陛下之外身份最尊者,難保有居心叵測之輩趁機鑽營,若是荊王染指軍權,後果難測。”


    縱然致仕,但房玄齡依舊是李二陛下最為信任之人,不僅信任他的忠誠,更信任他的能力。


    但是這一回,李二陛下卻沒有采納房玄齡的意見,他眼望著連綿群山,入目一片蒼翠,歎息一聲,道:“愛卿可還記得,武德九年的那一晚?”


    房玄齡一愣,旋即默然。


    那一夜刀光劍影,那一夜血流成河,那一夜手足相殘,那一夜同室操戈……即便是過去了很多年,但每每回想,房玄齡依舊能夠感受得到當初那種被逼至絕境,不得不反戈一擊的絕望。


    甚至於在那之前,沒人認為他們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自那以後,杜如晦、長孫無忌、房玄齡、尉遲恭、程咬金、侯君集……這些人一躍成為輔佐明主登基的一代名相良將,大權在握加官晉爵,功成名就封妻蔭子,可唯獨李二陛下卻陷入“殺兄弑弟”的漩渦。


    備受詰難,飽受攻訐。


    房玄齡知道這些年來這件事就是一根刺,狠狠的紮在李二陛下心口,碰一碰就疼得要命,偏又拔不出來。


    武德九年,太子建成感受到秦王逐漸崛起的功勳與名望帶給他的威脅,在齊王元吉等人的攛掇之下,意欲將秦王騙入皇宮,栽贓嫁禍,斬草除根。而與此同時,親王也被太子建成等人的咄咄氣勢逼得喘不過氣來,當時的情況是退無可退,要麽拚死反擊再進一步,要麽整個秦王府勢力給連根拔除,沒有太多的糾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時候已然顧忌不到手足親情,就在玄武門下,一場混戰陡然爆發。


    事實上,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已經早宮內埋伏了大量精兵,隻要秦王踏入宮內,必是萬刃加身、身首異處。


    然而就在玄武門下,距離內宮僅僅一步之遙,玄武門守將常何徹底投靠秦王,關閉城門,使得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與其手下部屬分離,未能及時救援而被秦王斬殺。


    孰對孰錯?


    若是單純從道德層麵去評判,也很難說,成王敗寇素來如此,但人們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同情弱者,再加上一些在正常鬥爭之中失去利益的人別有用心的推波助瀾,那一場沒有什麽對錯隻有你死我活的戰鬥便成為了李二陛下永遠無法洗刷的恥辱。


    這麽多年以來,李二陛下之所以對自己的要求那麽高,其中少不得有憋著一股氣,要用更好的功績向天下人證明自己是個好皇帝的心思。


    殺兄弑弟是既成事實,無論如何都不可更改,也隻能用這樣的方式去挽回自己的名譽。


    現在李二陛下舊事重提,自己戳痛了這個瘡疤,房玄齡便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做給天下人看,不是我李二冷血殘暴,不念手足之情,而是李建成、李元吉不給我活路走,我也隻能奮起反擊。現在你看看我對兄弟們多好,兄友弟恭其樂融融,荊王就是個庸才,我也照樣重用他……所以當年不是我的錯,我也想兄弟和睦,可他們不給我這個機會,我有什麽辦法呢?


    房玄齡很頭痛,覺得這沒法勸。


    每個人都有偏執的時候,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處不可碰觸的角落,誰動了這裏,就會遭受到最猛烈的報複,不管不顧、一意孤行。


    現在的李二陛下就是如此。


    你們越是說我殘暴冷血,我就偏要做出樣子證明你們說的不對。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偏執了,偏偏房玄齡覺得自己還能夠予以理解……


    房玄齡沉默半晌,覺得還是得勸一勸,便說道:“陛下天資縱橫,乾坤日月盡在掌握,可世事難料,難免百密一疏,萬一尾大不掉,豈非遺患無窮?”


    李二陛下想了想,說道:“房遺愛曾有一句點評荊王的話語: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這評語可謂入木三分,某深以為然。”


    房玄齡頭痛,道:“陛下明鑒,犬子性格乖張、言辭張揚,他的言語聽聽便罷,焉能如此鄭重其事?即便是推出‘月旦評’的許氏昆仲,亦不敢僅憑評語便給天下英雄蓋棺定論,更遑論犬子?”


    東漢末年許劭與其從兄許靖喜歡品評當代人物,常在每月的初一,發表對當時人物的品評,為時政舉薦人才,故稱月旦評。此二人皆乃當世大儒,聲名遠播門徒無數,評論鄉黨,褒貶時政,不虛美,不隱惡,不中傷,能辯人之好壞,能分忠奸善惡,或在朝或在野,都在品評之列。


    因此“月旦評”的影響深遠,無論是誰,一經品評,身價百倍,世俗流傳,以為美談,因而聞名遐邇,盛極一時。


    其最著名的,莫過於許劭評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李二陛下卻笑道:“某與荊王乃是手足兄弟,看著他從小長到大,焉能不清楚他的性格為人?房俊這番評語看似有些草率,不夠尊敬,但卻是鞭辟入裏刻木三分,對荊王的認知是極為深刻清晰的。這樣一個人,手裏的權力再大也無可畏懼,隻要朕在一天,他就隻能翻不出花樣兒來。”


    對於這一句,房玄齡篤信無疑。


    掄起對於朝政的掌控能力,古往今來,罕有帝王能夠超越李二陛下,毋須秦皇之高壓,亦毋須漢武之權術,滿朝文武盡皆俯首帖耳,忠心不二。


    哦,除了那個腦子抽抽了的侯君集……


    隻要李二陛下在位,任誰也翻不出浪花兒來。


    但問題是,你若是不在了呢?


    這個疑問在房玄齡心頭升起,卻又被他給按了回去,畢竟李二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說出這樣的話未免太過不敬。


    不過房玄齡依舊不認可李二陛下的決策,故而沉默相對,以示立場。


    李二陛下心中雖然已經決定了推動荊王上位,並且借此機會重新任命十六衛大將軍,但到底牽扯太大,一時之間委實難以決斷,故而找上門來,尋求房玄齡的支持。


    卻不料房玄齡居然反對……


    他素來重視房玄齡的意見,所以心中篤定的決策便有些鬆動,但又覺得房玄齡有些杞人憂天、小題大做,愈發難以決策。


    看來還需斟酌一番。


    想到這裏,李二陛下放下心事,俯視著山腰起伏的翠綠波浪,笑問道:“前方不遠處那一片高高的作物,便是自海外尋來的……玉米是吧?”


    房玄齡道:“正是。”


    李二陛下,道:“走,去近處瞧瞧。”


    君臣兩人攜手走下山坡,順著小路穿行在田野裏,不一會兒便來到玉米地旁,李二陛下負手站在玉米地前,問道:“這東西當真能畝產十餘石?”


    粗壯的植株挺拔生長,青翠的葉子伸展開來,半腰處互生著幾個果穗,淡黃色的須子吐露出來。


    房玄齡走上前,愛憐的撫摸著玉米杆,緩緩道:“能夠自海外尋得此物,大抵算得上是吾房家世世代代最大的功勳!什麽開疆拓土,什麽橫行漠北,青史之上不過是過眼煙雲,唯有此物能夠養活億兆黎庶,使得更多的人能夠因它而果腹,這才是最大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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