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擺放在花廳之中,一張雕漆的木桌,正中放著一盤剛剛蒸好的鯉魚,清底白湯,幾根翠綠的蔥段,熱氣氤氳之中,香氣撲鼻。除此外尚有幾道小菜,色香味俱全,桌上放一壇老酒,頗有些簡樸。


    謝偃邀請蕭瑀入座,笑道:“寒舍鄙陋,比不得鍾鳴鼎盛的世家豪族,小酒小菜,怠慢宋國公了。”


    蕭瑀嗬嗬一笑,擺手道:“三十歲之前,老朽穿必綾羅綢緞,食必時令珍饈,飲必瓊漿玉液,寢必紅粉佳人……隻是如今,卻時常感歎那時的荒唐歲月,粗淺鄙薄不通人生之道,綾羅綢緞何如粗布麻衣,時令珍饈何如粗茶淡飯,瓊漿玉液何如酒逢知已,紅粉佳人又何如糟糠老妻?不過幸好,吾活得比一般人都大一些,尚有時間去領悟生活的真諦,年輕的時候被亂欲迷了眼不要緊,知錯能改,自能安享晚年,闔家安寧。”


    “嗬嗬……”


    謝偃眼角跳了一下,拍開酒壇的泥封,一股馥鬱的酒香彌漫開來,提著小酒壇給蕭瑀麵前的酒碗斟酒,揶揄道:“宋國公怕不是沉澱了閱曆故而對生活有所領悟,而是精氣漸衰,穿不慣綾羅綢緞,吃不動時令珍饈,喝不動瓊漿玉液,也玩不動紅粉佳人了吧?”


    “豈有此理!”


    蕭瑀吹胡子瞪眼,辯解道:“這說的哪裏話兒?吾固然年邁,這身體卻依舊硬朗,帷帳之中禦女無數,依舊如狼似虎!”


    男人怎麽能被人說不行呢?


    哪怕隻是談笑之間,甚至詞鋒之間意有所指,那也堅決不能承認。


    反正是不是吹牛你也不知道,總不能跟著咱一起入帷帳之中觀戰吧?


    美酒斟滿,謝偃放下酒壇,舉起酒碗,大笑道:“或許宋國公生猛如初,隻不過您這是紅塵走過曆經世間繁華,什麽好東西都吃夠了、玩膩了,所以凡能返璞歸真優遊林泉之下。可對於那些未能享受過的人來說,即便到了一百歲,黃土埋了脖子,能夠吃一次、玩一次,享受到人間極致,縱死也瞑目!”


    蕭瑀也舉起酒碗,苦笑一聲,歎道:“人生執念,總覺得未能見到的風景方是最美,卻總也不肯聽從那些過來人的勸誡,一意孤行,前途多舛啊。”


    兩隻酒碗碰在一處,謝偃道:“人活一世,總要登高遠望,俯瞰天下,若是明知山頂就在不遠處,卻顧慮重重踟躇不前,異日魂歸九泉之時,必將扼腕歎息,遺憾終生。”


    蕭瑀聽了這話,便知道這人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勸也勸不住了……


    酒碗湊到嘴邊,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一把燃燒著的火焰穿膛過腹,將四肢百骸的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蕭瑀吐出一口氣,讚道:“好酒!”


    伸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在口中,魚肉的腥氣被酒味覆蓋清除,入口鬆軟甜香,可口之極。


    放下筷子,看著謝偃也一口喝幹碗中酒,嘖嘖嘴,說道:“這酒乃是房府佳釀吧?”


    謝偃道:“魚肉有土腥,必以烈酒中和,方才彰顯美味。而唯獨這房府佳釀乃是蒸餾而成,味道酷烈,入喉卻是甘醇無比,最適合佐以魚蝦,實乃絕配。”


    說著,又給蕭瑀斟酒。


    蕭瑀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沒敢再幹了它,品著甘醇的酒味,緩緩說道:“這房二郎當真天資絕頂,祖祖輩輩喝了幾千年的酒,為何就從未有人想過將其蒸餾一遍,得到更加醇正的酒水呢?還有那火藥,據說便是其閉關數月,閱遍古今丹藥文獻,從中琢磨出的配方,一舉使得大唐之戰力躍升至天下無敵!更被說還有玻璃、造船、竹紙……一樁樁一件件,以往若是有人能夠做成一件,便足以笑傲朝堂名垂青史,如今卻盡皆被這小子弄出來,這等功績,放眼天下何人能及?這樣的人物,當真是不世出的奇才,驚才絕豔舉世無雙,世間之人,無人可出其右。”


    他還在努力,試圖讓謝偃認識到他的魯莽行為不僅僅是給山東與江南的聯盟帶來的危機,更要讓他別被權勢蒙蔽了雙眼,意識到支持晉王爭儲的舉措已經觸及到了太子以及房俊的,一旦房俊展開反擊,後果必然非常嚴重。


    當然,更多的還是希望憑借自己的威望和三寸不爛之舌,將謝偃從懸崖邊拉回來,以此使得即將要徹底破裂的聯盟起死回生,自己才能夠掌握更多的權力,並且身處於核心集團的中樞。


    與公與私,蕭瑀都覺得謝偃帶來的影響太過惡劣。


    謝偃夾了一口菜,抿了一口酒,不以為然道:“那又如何?吾承認他是個天才,可是古往今來,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他一樁樁一件件足可名垂青史,可是到頭來,所有的好處不都是歸於陛下?”


    頓了一頓,又道:“所以,唯有掌握權力者,才能支配天下,甚至支配生死!”


    蕭瑀坐在那裏,盡力勸說道:“你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門心思的做學問,所以對於房俊的能量並不盡知,勿要受了他人挑唆,導致不可挽回。你我相交數十年,實在不忍見你被人蠱惑,最終落一個慘淡下場,聽我一句勸,放棄爭儲這個不切實際的妄想吧,即便爭儲成功,也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還不如趕緊回到江南,頤養天年做做學問為好。”


    他苦口婆心,謝偃卻並不領情,黯然一歎,反問道:“吾出身陳郡謝氏,可如今之陳郡謝氏,卻又哪裏是我的家呢?”


    蕭瑀一愣,旋即默然。


    謝偃的祖上於侯景之亂時淪落至西魏宇文氏之手,輾轉北地多年,方才得了機會重返家鄉,卻將謝偃這一支遺留在當時的北周,起初之時顛沛流離,饑寒困苦,如今名滿士林的謝偃當年更是差點餓死,數度以乞討為生,多次身染重病,好不容易熬了過來。


    如今的謝偃看上去須發花白、老態龍鍾,實則他的年紀卻剛至五旬,望之有若七旬老者,皆是昔日困頓之時傷了身體機理,病痛纏身加速衰老。


    直至謝偃長大,以文名傳遍關中,方才得到了隋煬帝的青睞,進入仕途,為散從正員郎。


    自此方才崛起。


    可即便如今他乃是天下有數的大儒,身上也背負著陳郡謝氏的牌子,卻一生未曾離開過關中,更從未返祖歸宗。


    如今垂垂老矣,又因為得罪了當朝權貴而告老還鄉,陳郡謝氏怎麽可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也或許,正是因為這一份落葉不得歸根的遺憾,才導致了謝偃在這件事上如此固執,完全不管江南士族是否因此受到損失,更不管整個帝國會因此走向動蕩。他祖輩流落在外,與家族血脈已經稀釋,想要認祖歸宗,就必須要帶回去一些什麽。


    隻求一個功成名就,他日耄耋之年,能夠衣錦還鄉,榮歸故裏。


    蕭瑀沉吟著,感到棘手。他原本以為憑借自己的威望可以順利說服謝偃,卻沒想到這人的心裏居然打著想要建功立業,之後榮歸故裏的想法,這就難辦了。


    人之生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不一而足。若是能夠光宗耀祖、顯耀門楣,縱然一死又有何妨?


    更何況得罪太子、得罪房俊,也未必就是個死。


    且不說無論太子亦或是房俊敢不敢眾目睽睽之下殺死謝偃,起碼人家謝偃也不是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


    他忽然發現,或許留下謝偃這一根“釘子”,未必就是壞事……


    斟酌半晌,蕭瑀說道:“老夫言盡於此,汝自做決定便是。不過你我到底相交一場,幾十年的交情了,若是他日事出有變、力有不逮,還望速速前往吾之府中,多餘不敢說,或許能夠保得住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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