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溝通非常必要,否則雙方處在一個無聲的世界之中,彼此的心思隻能通過某些行為舉止去猜測,極易引發誤解,進而導致矛盾滋生。


    你覺得某一些觀點,在我看來其實並無必要,我不要你覺得,我隻要我覺得……


    哪怕是父子手足,溝通一樣重要。


    多年以來,身負重重壓力的李承乾自信心漸漸缺失,麵對英明神武的父皇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唯恐行差踏錯引起父皇的不滿,結果越是擔憂,便越是導致他的行為在李二陛下看來嚴重不足。


    對父皇的崇拜,使得李承乾資自慚形穢,逐漸演化為無邊的壓力,害怕自己達不到父皇的要求,這是李承乾整個性格漸漸轉變的根源。


    今日,李承乾麵對自己有可能失去儲君之位的危機,完全豁了出去,一番話說完渾身大汗淋漓,居然泛起一種通透的感覺。


    似乎以往高山仰止帶給他無窮壓力的父皇,也沒有那麽嚇人了……


    而李二陛下更是看到了李承乾的另一麵,似乎……卻不似自己以往想象的那麽差勁?


    哪怕自己的確更偏愛晉王一些,但李二陛下也有著底線,那就是隻要太子能夠達到自己的要求,絕不會輕易廢黜,另立晉王為儲。


    畢竟廢長立幼所帶來的巨大影響是他絕對不願意承受的,不僅眼下繁榮鼎盛的局麵可能經受動蕩、麵臨危機,他的子女之間亦極有可能為此手足相殘、兄弟鬩於牆。


    為了自己的帝國能夠更好的傳承下去,千秋萬世永不斷絕,他可以忍痛廢黜太子。


    但假若太子尚有一絲一毫可以培養的希望,他都不會選擇這一條注定充滿鮮血和背叛的道路……


    李二陛下放鬆下來,微笑看著太子,溫言道:“你我父子,血脈相通休戚與共,心裏想著什麽話那就說出來,這樣很好。”


    李承乾再次起身,坐回到李二陛下麵前。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連帶著覺得眼前的太子順眼了許多,笑著問道:“你當真確定,要取消稚奴的圈禁之令,更同意朕安排他進入尚書省?”


    李承乾恭謹答道:“兒臣今日字字句句,皆是發自肺腑,稚奴當初雖然犯錯,但這麽長時間的圈禁已經足夠懲戒,想必他定會吸取教訓。至於是否進入尚書省……自然是父皇您乾綱獨斷,無論讓稚奴去哪個衙門,兒臣都讚同。”


    “很好!”


    李二陛下欣慰頷首,道:“身為太子,學識才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便是有這份心氣兒,以及寬厚博大的氣度!儲君也好,大臣也罷,每一個人其實都在時時刻刻的麵對著競爭,你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強大起來,將別人壓下去,而不是心虛懦弱,躲避競爭。”


    他始終讓認為格局與心胸比才華更為重要。


    他若無格局,豈能在武德九年的時候麵臨絕境製定下背水一戰之策略,聯絡長安附近的軍隊發動那場垂名青史的政變,並最終孤注一擲,逆而奪位?


    他若無心胸,如何能讓天策府那些個文豪武將死心塌地任他驅策,與他並肩作戰死中求活,結果殺出一條血路,掙出金燦燦的前程?


    格局,可以成就一個人的上限,而才華不能。


    沒有格局,再是才華橫溢的一個人也不過是一個任人驅使的工具而已……


    看起來,如今的太子已經有了他最為在意的東西,相比於這些,才能略微不足、性格稍顯懦弱,都不是非常重要了。


    李承乾上身微微前傾,恭謹答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嗯,那就好。”


    李二陛下欣然頷首,然後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暫且退下吧,明日代替為父前去晉王府,向稚奴宣布圈禁之令取消。為父想要看到你們兄友弟恭、手足友愛,你們可以競爭,但彼此應當限製在一個程度之下,若是有誰被權力蒙蔽了雙眼,那就休要怪朕不念父子之情了。”


    “喏!兒臣謹記!”


    “行了,你暫且退下吧。”


    “喏。”


    ……


    待到李承乾的背影消失在禦書房門口,李二陛下慢慢的喝著茶水,沉吟許久,冷不丁說道:“你說,朕若是將稚奴安排在尚書省,是否對太子來說甚為不公?”


    一直垂首站在角落裏的王德往前走了兩步,想了想,躬身道:“正如太子剛才所言,這人世間又何來真正的公平呢?”


    “嗬嗬……”


    李二陛下笑了笑,目光投注到窗外,緩緩說道:“他嘴裏說著能夠接受各種不公,實則既然敢在朕的麵前說說出來,就代表他心裏當真有些怨氣,口不對心,豈能當真?”


    王德謹慎道:“佛門普度眾生,就是要化解人心裏的貪嗔癡三毒,此三毒殘害身心,使人沉淪於生死輪回,為惡之根源,故又稱三不善根,進而超凡脫俗,成仙成佛。太子到底亦是一介凡人,這些年所承受之種種,陛下亦是曆曆在目,就算他心裏有些怨氣,也實屬應當。”


    李二陛下轉過頭來,目光森然,淡淡道:“你這老奴,也心向太子麽?”


    王德嚇了一跳,趕緊跪地,惶然道:“老奴該死!陛下乃九五至尊,皇位最終之歸屬自由陛下乾綱獨斷,老奴豈敢置喙?老奴絕非偏袒太子,隻是陛下問起,老奴不敢不答。”


    朝中大臣都會盡力不摻和進儲位之爭,稍有不慎便有傾軋之禍,身為皇帝身邊的奴婢更要一心一意隻有皇帝,對於儲位之爭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傾向,所有的一些都要以皇帝的意誌為準繩,否則就失去了讓皇帝信任的立場,頃刻之間就有殺身之禍!


    李二陛下冷哼一聲,說道:“你這老奴在朕身邊多年,朕帶你如家人一般,太子、魏王、晉王都是由小看大,朕隻願你待他們一視同仁,心中不要存有任何偏向,若是讓朕發現你私底下有什麽不該有的小動作,勿怪朕不念這多年的情分!”


    王德以首頓地,大汗淋漓:“奴婢不敢!奴婢對陛下忠心耿耿,隻會遵從陛下的旨意,絕不敢自作主張!”


    “哼!諒你也沒那個膽子!”


    李二陛下頓了一頓,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嚴重,緩了一緩,道:“莫怪朕的話語太重,儲位之歸屬,關係到朕的江山千秋萬代,自然慎之又慎,在未能徹底下定決心之前,絕對不容許有一切不可控的事情出現,從而影響朕的判斷。”


    頓了一頓,自己執壺添茶,又問道:“朕將稚奴安排在尚書省協助朕處置政務,到底是否對太子不公?”


    王德:“……”


    額地皇帝啊,您還有完沒完?


    我說了您敲打我,不說您卻追著問,您幹脆一刀宰了我算球……


    李二陛下沒聽到回答,眉毛一豎,怒道:“你這老奴!朕說你幾句就耍起性子了?”


    王德:“……”


    您到底讓我咋樣才行?


    李二陛下絲毫未能體會一個老太監此刻左右為難、進退失據的心情,隻覺得自己的帝王威嚴受到了挑釁,一個老奴居然也敢玩個性,以沉默來表達對於自己這個皇帝的不滿?


    簡直豈有此理!


    他騰地起身,一腳將跪在地上的王德踹翻在地,怒罵道:“真以為朕不能殺了你?”


    王德一骨碌爬起,涕泗橫流,又驚又怕:“陛下恕罪,老奴隻是不知如何回答,絕對不是故意不答陛下的問話。”


    可李二陛下的思維完全在另外一條線上,餘怒未歇,上去又是一腳,喝叱道:“你是在說朕無理取鬧,故意為難於你?”


    王德徹底懵了,隻能以首頓地,悲呼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額頭撞在堅硬的地板上嘭嘭有聲,沒幾下便滲出了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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