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進達見到程咬金大步流星走進帥帳,一張黑臉幾乎與鍋底一個顏色,遂奇道:“這幅模樣,該不會是太子給你難堪了吧?不大可能啊。”


    現在程咬金隻是袖手旁觀,並未完全倒向晉王,按理來說太子隻能優撫,不能申飭,否則萬一將程咬金推到晉王那邊怎麽辦?左武衛在長安城內,右侯衛在城外,這一內一外,一旦全力發動,整個長安都將被夷為平地……


    程咬金大馬金刀在書案之後坐下,拿起茶壺到了一杯水一口喝幹,抹了下嘴巴,麵色陰鬱道:“這回晉王的盤算怕是有麻煩了,山東地域自隋末時起便混戰不休,人口銳減,山東世家怕是湊不齊太多私軍,江南氏族倒是實力雄厚,可其地水網縱橫,一旦被水師掐斷主要河道,想要趕赴關中難如登天。”


    牛進達略一沉吟,也有些變了顏色。


    雖然程咬金並未完全倒向晉王,但畢竟傾向極為明顯,或許罪不至死,但隻要太子登基並且坐穩皇位,一個“有負職責、玩忽職守”的罪名怕是跑不掉,投閑置散難以避免。


    不僅不能“封建天下”,反倒連眼下的權勢也保不住……


    這形勢變化有點快啊,一般人跟不上。


    想了想,牛進達疑惑道:“不能夠吧?水師的實力自然毋庸置疑,但江南水道密布,隨便哪一條小河都可直通長江,而長江河道蔓延豈止幾百裏?以水師那麽點人馬,斷無可能封鎖所有河道,隻要讓江南私軍渡過長江,水師總不能追到陸地上吧?”


    觀點幾乎與程咬金之前的質疑一模一樣。


    程咬金悶聲道:“何須水師封鎖長江河道所有渡口?隻要江南氏族當中有人與水師暗通款曲通風報訊,預先將渡河之地點告知水師,你以為江南氏族倉促組建的私軍還能過河麽?”


    火炮的威力早已在此前關隴軍隊與李元景的皇族軍隊進攻右屯衛之時展現的淋漓盡致,可謂是威震天下。而據說水師的艦船上最少裝備兩門火炮,那些長達數十丈的超級戰艦甚至裝備多達幾十門,海戰之時每艘船銜尾相接一字排開,美其名曰“戰列線”,對戰之時幾十艘戰艦數百門火炮齊射,可謂驚天動地,普天之下無人能敵。


    甚至傳聞,江南船廠之內正集結了大唐所有最頂尖的造船專家,擬設計建造一種兩層甲板的超級戰船,裝備的火炮數量較之以往再翻一翻……


    江南私軍如何能敵?


    而且以程咬金對水師戰鬥力的估算,即便棄舟登錄,以水師的兵員素質加上精良裝備,江南私軍一樣不是對手……


    牛進達也無語了,忙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程咬金無奈歎氣,道:“我亦是束手無策,鞭長莫及,聽天由命吧。”


    將程處默喚進來,詳細情況一一說明,吩咐道:“你即刻出城親自趕赴潼關,向晉王殿下稟報此事,請其迅速做出應對。”


    “喏。”


    程處默有些慌張,局勢急轉直下啊,趕緊快步走出帥帳,命人牽來戰馬,帶著十幾個親兵策騎自城南明德門出城,繞了一個圈子直奔灞橋,過橋之後便追上殿後的右侯衛一部,不過他沒有搭理,而是一路越過這些部隊,疾馳向前趕赴潼關傳信。


    *****


    李治抵達潼關之時,雨勢越來越大。


    雄闊壯麗的關城在大雨之中巍然屹立,兩側城牆蜿蜒起伏將這條進出關中的道路緊緊扼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黃河在城樓一側奔騰咆哮卷起滿天濁浪洶湧東流,另外一側的禁溝好似從天而降的一柄利劍將高聳的土塬一分為二,壁坡陡峭,溝底自秦嶺流淌而下的河水洶湧澎湃,人力難以鳧水,舟船莫能橫渡。


    剛剛入駐城關下的營房,未等修整,程處默已經快馬加鞭趕到……


    營房外認嚷馬嘶,剛剛入駐的軍隊尚未能及時分配營房,都站在雨中等待軍需處的指派,大雨將衣衫澆透,又冷又餓又累,難免怨聲不斷。


    李治用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洗了一把臉,便趕緊召見程處默。


    程處默進入營房見禮,對蕭瑀、尉遲恭等人視如不見,語速極快的將消息稟明。


    而後說道:“末將尚有軍務在身,不能久留,還請殿下及早有所應對,末將告辭。”


    言罷,不顧李治的挽留,出了營房冒雨返程。


    營房內,氣氛壓抑,無人說話,窗外大雨嘩啦啦的聲響分外喧擾。


    原本以為固守潼關以待援軍,等到援軍抵達之後即可反攻長安,一舉抵定大局、成就宏圖霸業,孰料山東、江南兩地組建的私軍尚未前來潼關,便遭遇莫大之危險。


    這對於士氣的打擊實在是太過巨大……


    先前的胸有成竹、意氣風發全然不在,一股陰霾籠罩在諸人心頭。


    蕭瑀強自鎮定,開口道:“江南氏族同氣連枝,對晉王殿下效忠,未必如程咬金所言那般吃裏扒外,將大軍行進之路線泄露給水師。況且就算有所泄露,眼下水師主力皆在遠洋各地駐紮,留守華亭鎮的艦船軍隊並不多,也未必能夠阻止咱們十餘萬私軍。”


    口中說話十分篤定,但握著茶杯的手卻微微有些顫抖。


    這一回,江南氏族已經盡起家底,毫無保留的站在晉王一邊試圖奪嫡,各家庫房之中的錢糧潑水也似的灑出去,召集鄉勇、征用民夫、采買糧秣、打造軍械……足足組織起將近十萬人的軍隊,幾乎耗盡了整個江南的底蘊。


    非是蕭瑀賭性太重,也不是江南氏族不入主中樞誓不罷休,實在是已經退無可退。


    長久以來,關中等地作為帝國中樞匯聚了天下人口、錢糧,但是隨著江南地區的開發,氣候溫暖、水量充沛、地廣人稀等等優點開始顯現,至貞觀十年,江南地區已經逐漸成為帝國財賦重地,承擔著不亞於關中地區的錢糧賦稅。


    江南的作用日益顯著。


    但是隨著經濟、人口的暴增,政治能力卻不能取得同等之提升,因此導致江南的人均賦稅要遠遠高於關中地區,換句話說,在朝堂那些大佬眼中,江南就等同於菜畦裏的韭菜,既然長勢良好,那就一茬一茬的割……


    江南氏族豈能任人魚肉?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是其一。


    其二,則是越來越繁盛的海貿。


    近些年隨著水師的日益強盛,東洋、南洋廣袤的海域之內全無敵手,一條一條全新的航線被開辟出來,滿載著絲綢、紙張、瓷器等等貨殖的海船自華亭鎮出發,前往倭國、新羅、百濟、真蠟、安南、柔佛等國交易,換回巨量的金銀。


    誰都知道海貿的暴利,江南氏族由此獲得的收益也是土地的幾十甚至上百倍,但利潤的一半卻盡被朝廷以稅收的方式收繳。


    華亭鎮的稅率之重,千古未見,對於商稅的設置往往在十稅一之上,一些特定的貨殖甚至能夠達到十稅二、十稅三……


    海貿給予江南氏族帶來的收益固然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但如此繁重的稅率卻也使得江南氏族甚為不滿——到了口袋裏的錢,誰又願意掏出去呢?


    而華亭鎮在房俊把持之下,在稅率之上絕無轉圜的餘地,強勢得一塌糊塗,畢竟水師被房俊緊緊握在手裏,誰敢不服,誰家的船隊出海之時就將麵對無水師換隊護航的局麵。


    這可不是有多少概率遭遇海盜導致舟覆人亡血本無歸的問題,因為誰也不能保證大唐商船護身符一般的水師,會否在某一刻化身海盜……


    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從一開始對於商稅之唾棄,滿口的“與民爭利”,直至被華亭鎮押解入京的龐大數目商稅所震懾,充盈的國庫使得各個衙門以往為之煩惱的財政撥款得到極大緩解,高額的商稅自然漸漸被大家所默認、接受。


    兩相疊加,使得江南氏族認識到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中樞之內缺乏江南力量,沒人向著江南說話,若這種狀態一直延續下去,江南氏族就得永遠成為朝廷的韭菜,割完一茬,再割下一茬,永無止境。


    入主中樞,使得江南人發出江南人的聲音,自然成為最迫切的需求。


    適逢易儲風波跌宕不休,自然被江南氏族視為最合適的機會,隻要能夠不遺餘力的支持晉王,以此換取江南人在朝堂中樞的地位來保障江南人的利益,便是值得的。


    為此,整個江南氏族空前團結,眾誌成城,孤注一擲。


    然而現在水師卻忽然蹦出來,身為江南人,家中商船數十條,每年出海貿易的數額極其巨大,所以蕭瑀比別人更加了解水師的可怖之初。


    大海之上,放眼寰宇,水師無敵。


    陸地之上,世間第一強軍,怕是也能一換一……


    一旦被這樣一支軍隊盯上,江南氏族那些臨時組建起來的烏合之眾,那腦袋去抵抗嗎?


    可若是江南私軍不能馳援潼關,晉王也拿腦袋去反攻長安嗎?


    程處默送來的這個消息,不下於在晉王一係的腦袋上來了當頭一棒。


    萬一打壞了,想拿腦袋去拚都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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