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如山倒。荑


    戰鬥發起之初,陣型保持完整的山東私軍尚能與三麵圍攻的敵軍打得有來有回、半步不退,看上去亦是穩如泰山、安如磐石,半點不落下風。


    然而等到右翼被薛萬徹突進導致陣型大亂,又有牛進達率部正麵強攻,十萬人的軍隊頃刻之間落入下風。


    崔信的撤退更是有如撤掉了梁柱的房子一般,整個戰局轟然倒塌。


    這就是門閥私軍的弊端,看上去人多勢眾、後勤充足,實則將無必勝之心、卒無必死之誌,嚴重缺乏迎難而上、誓死攻堅的能力,更是軍紀渙散、毫無鬥誌,這樣的軍隊打一打順風仗還行,一旦戰局焦灼甚至落入下風,動輒士氣渙散、全軍崩潰。


    現在的局麵便是如此。


    崔信雖然沒什麽統兵才能,更不具備名將的素質,但他對於自己麾下軍隊是個什麽德行還是了解的,眼看著軍心動搖崩潰之勢在所難免,果斷撤入明德門,希望憑借城門地利來阻擋三路敵軍。


    不是他的撤退導致大軍崩潰,而是他預查到了大軍即將崩潰這才撤入明德門,頂多是他後撤的舉動加速了軍隊的崩潰……荑


    但無論如何,十萬山東私軍一敗塗地,薛萬徹、牛進達兩人率領的部隊在人山人海的潰兵之中左右衝殺、縱橫捭闔,將任何一處有可能聚集起來反抗力量的預兆都提前擊碎,自明德門向南包涵圜丘在內直至神禾原、東起曲江池畔西至安化門的廣大區域之內,數萬叛軍潰散逃竄、狼奔豸突,人馬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


    崔信撤入明德門,馬上就想命人關閉城門,將數萬潰兵拋棄在城門之外,不是他心性殘酷冷硬,實在是這些潰兵已經徹底失去理智,一旦接應入城,不成組織的軍隊很難在短時間內通過城門,反而會被敵人銜尾追擊殺入城來。


    然而令他失算的是,城門處源源不斷湧入城內的潰兵無休無止,根本無法關閉城門。


    當他狠心下令弓弩手與城門內兩側交叉射擊入城潰兵,又讓軍中屈指可數的重甲步卒堵在城門處試圖阻止潰兵入城,卻徹底激怒了這些潰兵。


    身後有薛、牛兩支驍勇的部隊追擊殺戮,眼見著進入長安城才是唯一的活路,卻被自家人擋在城門之外任憑他們被敵軍屠戮,這如何不怒?


    留在城外必死無疑,衝入城內還有一線生機,怎麽選誰都知道。


    無以計數的潰兵蝟集在明德門外,自敞開的三個城門洞潮水一般湧入城門,入城之後遭受己方的箭矢射擊也顧不上,就算想要停駐腳步亦是不能,身後的人群會裹挾著一直往前走……荑


    瘋狂的潰兵根本不可遏製,不斷湧入各處城門。


    崔信麵色死灰,知道大勢已去,若是繼續逗留在此將會被潰兵裹挾難以幸免,隻得率領僅剩的數千崔氏私軍打馬順著天街向承天門疾馳而去,希望此刻晉王已經攻陷承天門殺入太極宮,隻要快速取得這場兵變的勝利,城外的程、薛、劉、鄭等軍隊必然止息幹戈,慘敗也將到此為止。


    隨著他的撤走,城門處的堵截撤銷,無以計數的潰兵瘋狂湧入長安城。


    山東私軍的指揮係統已經徹底崩潰,這些潰兵湧入長安城內雖然暫時遠離了身後敵軍的追擊殺戮,但彼此之間互不統屬,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根本無法協調指揮,先進城的被後進城的裹挾著繼續往前走,想要停下亦是不能。


    蝟集於明德門內側的潰兵越聚越多,後續入城的潰兵卻源源不絕,終於被迫向周圍疏散。


    縱然南北縱向連接承天門與明德門的天街寬達四十餘丈,也無法在瞬間容納數以萬計、毫無組織的潰兵,越來越多的潰兵好似決堤的洪水一般向著左右兩側散去。


    明德門內兩側的延祚坊、安義坊首先遭殃,被潰兵衝入坊牆,接著便是光行坊、保寧坊、道德坊、開明坊……荑


    混亂的潰兵衝入這些裏坊,發現其中不少地方已經遭受先前的亂兵擄掠,到處都是狼狽景象,坊卒或死或傷大多不見蹤影,唯有一座座府邸、民居靜悄悄矗立。


    無序狀態導致貪欲開始萌發,當第一個人衝入一處朱門重簷的府邸,這股貪婪便肆無忌憚的迸發出來,繼而便是無數兵卒砸開一座座大門,衝入一座座府邸……


    天街是長安最為繁華的地域,無數世家門閥、王侯公卿、達官顯貴的府邸都安置在天街兩側的裏坊之內,往昔這一片可以就近自交通更為便利的天街直接上朝的富貴之地不知羨煞多少人,現如今卻成為煉獄一般。


    被亂兵砸開大門,衝入府內,殺掉各家試圖防禦的家兵、奴仆,以往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門閥巨擘伏屍處處、鮮血橫流,將所有目光所及的財富洗劫一空,而後更有無法無天之徒衝入內院,將驚惶欲絕的女眷施以淩虐……


    一場兵災毫無預兆的爆發開來,好似烈火燎原一般迅速在長安城內席卷,所有的律法、規則、道德在這一刻徹底消失,潰兵們紅著眼睛打砸燒搶、奸淫擄掠。


    更有喪心病狂之徒為了掩飾罪狀,甚至放火想要燒毀一切……


    京兆府的衙役、巡捕以及巡街的武侯試圖阻攔,但洶湧如潮水也似的叛軍成群結隊、浩浩蕩蕩無法阻止,在付出巨大傷亡之後,隻能無奈任由潰兵作亂。荑


    ……


    承天門城樓之上,密切關注宮內戰況的李治第一時間便發現城南各處裏坊有煙火升騰,且天街之上淩亂的潰兵越來越多,馬上讓校尉前去探查究竟發生何事。


    須臾,校尉回稟:“啟稟殿下,崔信擅自撤入明德門動搖軍心,導致城南軍隊在三麵圍攻之下大敗虧輸,且入城之後沒有及時妥當的約束潰兵,使得潰兵湧入附近裏坊,發生燒殺擄掠等惡劣行為,目前已經蔓延多個裏坊,趨於失控……”


    李治先是目瞪口呆,繼而目眥欲裂、勃然大怒,一腳踹翻麵前一個凳子,怒叱道:“廢物!簡直廢物!本王讓他不惜一切代價守住明德門,他卻貪生怕死導致大敗虧輸!如此也就罷了,還敢縱兵擄掠帝京,他長了幾個腦袋?!”


    天街兩側盡失王侯公卿、達官顯貴、門閥世家,可謂集天下富貴於一處,而這些人家就是他將來登基執政的根基所在,是需要迫切拉攏的對象。


    結果現在卻遭受潰兵荼毒擄掠,這一筆賬自然是記在他晉王李治頭上的,可想而知將會遭受多少怨恨……


    原本想著最壞的局麵也不過是李承乾自密道逃遁,自此大唐一分為二、兄弟割據,而自己能夠得到長安乃至於關中以及天下門閥的支持,穩定關中之後可以憑借門閥世家的強大底蘊對李承乾發起攻擊,最終消滅李承乾、統一帝國。荑


    然而現在卻極有可能使得那些遭受擄掠燒殺的門閥世家、王侯公卿們對他懷恨在心,就算表麵支持他登基,暗地裏大抵也會貌合神離,進而充當李承乾的內應……


    崔信老狗,壞吾大事!


    但他現在手底下兵力有限,且太極宮內戰火正酣,根本無法分兵前去阻止那些潰兵荼毒長安城,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無能狂怒……


    “娘咧!”


    李治怒罵一聲。


    正在城樓之內商議戰事的蕭瑀、褚遂良也匆匆跑出來,見到遠處城南方向的煙火頓時大驚,等到李治解釋了乃是進入城中的潰兵所為,蕭瑀頓時連聲嗟歎:“焉能如此?恐怕殿下的大業將要由此遭受波折!”


    褚遂良沒說話隻是不斷搖頭,長安帝都,天下第一名城,如今卻要遭受潰兵這般洗劫荼毒,不知多少人因此亡命、多少世家遭受玷汙,實在是彌天大禍……荑


    李治陰沉著臉,不說話。


    這時有校尉自城下跑上來,稟報道:“殿下,崔信已經抵達城下,求見殿下。”


    “他還敢來見我?”


    李治雙眼一瞪,咬牙道:“讓他上來!”


    “喏!”


    校尉飛跑下城,片刻之後將崔信帶了上來。


    崔信一路疾馳驚慌失措,此刻儀容淩亂狼狽不堪,見到李治鐵青的臉色愈發心中驚惶,急上前兩步見禮:“見過殿下……”荑


    話音未落,李治一個箭步衝到近前,抬腳狠狠踹在崔信胸前,雙目圓瞪、破口大罵:“娘咧!本王讓你死守明德門,何曾讓你擅自入城?你貪生怕死也就罷了,卻導致軍心崩潰、大敗虧輸,甚至縱兵擄掠長安,百死也難贖其罪!今日本王就殺了你這老狗,讓你去給長安城內遭受亂兵荼毒的冤魂謝罪!”


    反手抽出腰間佩刀,就待衝上去將這個導致無數王侯公卿遭受荼毒、屍骨亦要遭受踐踏的元凶斬殺!


    蕭瑀與褚遂良急忙上前將暴怒欲狂的李治攔住,勸解道:“殿下息怒,此刻正是危急之際,焉能斬殺有功之士,令親者痛、仇者快?崔信固然犯下彌天大錯,也請等到戰後再做處置不遲。”


    一旁嚇得魂飛魄散的崔信:壞了,我成了潰兵荼毒長安的罪魁禍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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