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喧囂一時、被奉為“華夏第一寺”的白馬寺早已在隋末動蕩之中殘破不堪,牆倒屋頹、草木森森。夜半之時彎月沉沉,稍有動靜便會驚起棲息於梁上的鳥雀,“撲棱棱”振翅消失在夜色之中。


    隻不過大唐立國以來推崇道家,李氏皇族甚至以老子之後裔自居,致使佛門式微,這傳承悠久的白馬寺也不曾予以修葺。不過玄奘跋涉萬裏自天竺求取經書卻使得佛門聲威大震,佛道之間亦會是一場慘烈至極的鬥爭。


    夜半無人、荒草古刹,李泰忽然來了興致,將茶壺之中的茶葉倒掉,重新沏了一壺茶,就坐在臨窗的月色之下優哉遊哉的品著香茶,居然十分愜意。


    這白馬寺屢次毀於戰火之中,又在焦土之中拔地而起,興滅浮沉與天下大勢何異?


    左右不過是生旺死絕循環罔替而已。


    帝王將相也好,皇圖霸業也罷,最終不也是一抷黃土、一叢雜草?


    沒意思啊。


    *****


    李泰趁著月色返回城內,坐在官廨之中,讓人給劉、戴、張、許四人送去名帖,請四人到此會晤。


    待到四人抵達之時已經接近午夜,張亮看著坐在書房優哉遊哉喝著茶水的李泰,不解問道:“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這深更半夜的從被窩裏被揪出來,難免有點起床氣……


    李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陛下有秘旨,由本王向諸位宣讀。”


    四人趕緊整理衣冠,而後站成一排,上身前傾,一揖及地:“臣等聽候陛下諭旨。”


    李泰喝了口茶水,在四人微感詫異的目光之中擺擺手:“時辰未到,且先喝茶。”


    四人:“……”


    起床氣更重了。


    上前坐下,張亮接過茶壺給大家斟茶,戴胄一臉無奈:“到底什麽事?”


    李泰道:“是陛下對諸位有另外的安排。”


    “嗯?!”


    四人齊齊一愣,張亮忙問道:“這是何意?不審查裴懷節了?”


    難道這般大張旗鼓的審查裴懷節其實就隻是虛晃一槍,“三法司”蒞臨洛陽另有所圖?


    “三法司”是審案的,什麽案子還能比裴懷節的案子更嚴重?


    李泰卻不肯多說了,讓人送上幾樣精致的差點:“不用多問,時辰一到,本王自會公布。”


    四人隻要忍著滿腹疑惑,喝著茶水、吃著糕點,卻心事重重,沒什麽心思說話。


    這種心有所係的情況下,時間過得很慢。


    終於,一個魏王隨扈自門外進來:“殿下,寅時到了。”


    李泰放下茶杯,霍然起身,目視四人,沉聲道:“請諸位馬上召集隨行而來的官員、書吏,隨本王出發。”


    戴胄愕然:“去哪裏?”


    李泰:“河東鹽場!”


    ……


    新月如鉤,河水滔滔。


    臨近孟津渡口的河岸處舟楫如雲、船船相連,全副武裝的兵卒沉默無言的沿著跳板迅捷登船,之後進入船艙、席地而坐。各船校尉手持顏色各異的小旗上下揮舞,不斷打出旗語,數千人在黑夜之中行動有條不紊。


    倏地,一聲沉悶的號角聲悠揚響起,百餘艘戰船幾乎同時揚帆、拔錨、起航,河麵上舟楫如雲、戰船連橫!


    岸邊草叢之中,一時間不少身影陡然躍起,向著洛陽城的方向奔跑。自從蘇定方率領水師抵達孟津渡,便有無數人的目光緊緊盯著,唯恐魏王李泰指揮水師部隊封閉洛陽城,排除異己、剪除政敵。


    此刻見到水師忽然拔錨,這些人手豈能不驚?


    洛陽城水係環繞,一旦水師戰船自水門入城迅速控製各處城門,那就大事不妙……


    孰料這些人還沒跑出幾步,便有人回頭,一臉驚詫。


    隻見月色之下的黃河水道之上戰船連接無數,卻並未向下遊洛河河口駛去迫近洛陽城,而是整齊劃一的由南岸駛向北岸……


    ……


    “你說什麽?”


    延福坊一處宅邸之內,裴懷節一骨碌從床榻之上爬起,一邊披上衣裳,一邊驚詫的詢問夜半而來的段寶元。


    他這幾日害怕魏王李泰不講規矩對他悍然實施抓捕,所以根本不敢露麵。延福坊南便是南市,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馬上遁入南市鱗次櫛比的商鋪、貨棧、倉庫之中,即可從容脫身。


    洛陽城是他的地盤,他想跑,李泰根本抓不到。


    段寶元疾聲道:“我派往城外盯著水師動向的人手回來稟報,說是半個時辰之前水師船隊已經起航,沒有尋洛河河口逆流而上直抵洛陽,而是全部駛向北岸。”


    “北岸?”


    裴懷節穿好衣裳,走到桌案上拿起水壺大口灌了幾口水,思緒迅速清明,仔細想了想,忽然麵色大變:“河東鹽場?!”


    段寶元憂心如焚:“下官也覺得是這樣,那房二也太過膽大包天了,難道他想直接接手鹽場?”


    數千大軍上岸之後直接翻越中條山抵達鹽場,可以徹底將鹽場接管,這不就是房俊一直強調的將鹽場歸屬“收歸國有”嗎?


    裴懷節揉了揉太陽穴,覺得思慮有些跟不上:“但如此一來,河東世家豈肯善罷甘休?既然之前已經罷工停產,這回幹脆直接將各家子弟撤出鹽場。房俊所要麵對的不僅僅是恢複生產,還要提升產量供應河東、河南、關中等地的食鹽,這怎麽可能。”


    段寶元順著這個思路道:“鹽場已經停產數日,各地存鹽消耗卻一日未停,存量日益減少。如果房俊悍然接管鹽場,那他就要在數日之內恢複生產且將產量提升一倍以上,否則便跟不上各地的食鹽消耗,容易釀成巨大的社會動蕩,更別說還有無數人正在暗中等著這樣一個機會出現,房俊怎麽敢呢?”


    河東鹽場的產量已經固定了幾十上百年,在沒有技術革新的情況下絕無可能增產那麽多,房俊難道當真有了新技術?


    裴懷節歎了口氣,頹然道:“不用想了,隻要房俊敢這麽幹,那一定是有了新的產鹽技術可以大量提升產量,河東世家自此再無可能染指鹽場了。”


    房俊能夠走到今時今日的地位,靠的可不僅僅是先帝的寵愛、其父的人脈,其人允文允武、才能卓著,絕非紈絝無能之輩。


    既然敢調派軍隊悍然接手鹽場,那就一定有徹底的解決辦法。


    段寶元也明白過來,不過還有一絲僥幸:“河東鹽場在河東世家手中把持上百年,豈能如此輕易交出所屬權?說不定還要有一場激烈的爭鬥。況且鹽場歸屬於河東世家、由河東世家經營,各家子弟在鹽場的職務都是朝廷授予,名正言順的朝廷官吏,房俊憑什麽直接驅逐或者收押?”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朝廷想要收回河東鹽場的所屬權,已經吸引了整個天下門閥的目光,就一定要給出一個合理合法的解釋,否則如此掠奪門閥幾輩子經營的產業,誰能坐視不理?


    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給河東鹽場的官吏們按一個罪名。


    呃,罪名……段寶元眨眨眼,想到了一個可能,抬頭看向裴懷節。


    裴懷節歎口氣,點點頭:“‘三法司’就在洛陽,如此帝國最高司法機構齊聚,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罪名不可以?”


    他為什麽要躲起來?


    就是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劉、戴、張三人已經可以代表“司法正義”,隻要是他們三人聯合審理的案件,別人已經沒有可以質疑的餘地。


    想要給河東鹽場那些官吏安插一個罪名,簡直不要太容易……


    段寶元瞪大眼睛:“府尹的意思,所謂的審查您‘淩辱親王姬妾’都是托詞,真正的用意就是麻痹河東世家,等著黃河汛期、水位上漲,調集水師前來一錘定音?”


    裴懷節沒好氣道:“我根本不曾‘淩辱親王姬妾’,他們怎麽查的到?一上來就耍流氓招數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果然是如此啊。”


    段寶元道:“那現在怎麽辦?”


    裴懷節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歎氣了:“還能怎麽辦?去見見魏王殿下,然後上奏疏請辭致仕,告老還鄉。房俊折騰完河東鹽場,許敬宗就要開始折騰洛陽門閥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稍有不慎便有滅頂之災,還是遠離這個漩渦吧。”


    他也是有抱負的,曾經的“天策府”中他雖然沒什麽存在感,功績不顯,但年紀卻是最年輕的那一波,隻需熬著就能熬出資曆來。事實果然如此,三十餘歲的時候便被太宗皇帝委任為河南尹,封疆大吏、牧守一方。


    可他不滿足於此,他今年不到五十歲,河南尹已經是從二品,距離宰輔之首僅僅一步之遙,怎能不想著更進一步、宰執天下呢?


    原本暗中推動河南世家支持晉王是一個好機會,隻要晉王成功上位,他就能在河南世家的推舉之下入朝,最起碼也是宰輔之一。


    孰料晉王慘敗,不僅願望成空,還導致河南世家損失慘重……


    沒有了強有力的支持,入朝宰執天下的夢想已經斷絕。


    既然如此,河南府尹的官職又有什麽可以戀棧不去呢?


    整個河南風起雲湧,千萬別晚節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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